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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 升棺发材

窃天书 by 逆水行舸

2018-10-3 18:41

  “快,打开!”
  墓室中央,一口巨大的棺椁被抬出墓穴,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衣蒙面人指挥七八个手持鹤嘴锄的壮汉,正合力撬起棺上铆钉。四面壁画上的妖魔鬼怪张牙舞爪,似要破壁而出。惨绿的灯火随风摇曳,晃得墓室里更加阴气森森。
  这时,正在旁边打下手的另一个黑衣蒙面人打了个手势,从棺材天上揭下一张封条,递给那老者。这位蒙面黑衣人头发都是黑的,看起来比较年轻。
  白发蒙面人接过封条,借着晦明不定的灯火一看,只见上面有一道用朱砂画的符箓咒印,盘着一行篆书:
  “五殿阎罗王包拯神位,开棺者死!”
  他冷笑一声,说:“历来达官显贵害怕死后被盗墓,常用这一招来吓人。民间传说包黑子是五殿阎罗王转世,没想到他还真就好意思认了,吓鬼啊。”
  黑发蒙面人应该是个哑巴,用手语问那白发蒙面人:“我看书上说包公额上有一月牙,月牙中藏一鬼眼,阴阳两界恶人鬼事无一能逃其洞察,所以日审阳夜断阴,判案如神,是不是真的?”
  白发蒙面人叹口气道:“唉,这样的神话你也信?”口气中明显恨铁不成钢。
  黑发蒙面人继续打着手语问:“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,我们又不是没钱,为什么要来盗墓?”
  白发蒙面人嘿嘿一笑,道:“前些日子我翻看古籍,无意间看到一条记载,说包拯破了长安百鬼夜行案,得到秦始皇的藏宝图,但他怕惹祸,不敢将藏宝图传给后人,想必是带进了棺材里。只要找到了这张藏宝图,江山唾手可得,钱根本就不是事,哈哈哈!”笑声如鸦噪枭啼,回音激荡,震得四壁灰尘扑簌,格外诡异。
  笑声未停,忽听得吱呀呀一声,好似禽兽磨牙,铁链顿时萎落一地,棺材天被打开了。虽隔着数层衣帛,众人依旧感到阴风袭体,吹起一身鸡皮疙瘩。那白发蒙面人声音也发颤了:“鬼神之事,信则有不信则无,先找宝物要紧。”取来烛火,扑到棺材边,向里细看,根本没有什么包公遗骸,也不见珠宝陪葬品,倒是密匝匝摆满了一座座木塔模型。
  白发蒙面人正愕然,呃啊一声怪叫猝然响起,吓得他手一抖,险些把油灯失手跌落——只见身边一名手下突然扔掉鹤嘴锄,双手扼住自己喉咙,五官扭曲,面目狰狞,口中呃呃有声!接着又是几声怪叫次第响起,所有盗墓者如鬼魂附体,拼命扼住自己喉咙,口吐白沫,面目青紫骇人,似是不能呼吸。有一个更像疯狗一般,龇牙咧嘴向白发蒙面人扑来。白发蒙面人吓得三魂出窍,转身想跑,腿却像灌了铅般挪不动。
  千钧一发之际,那黑发蒙面人抄起一把洛阳铲,将那疯了的手下拍倒。余下几人亦先后扑倒在地,四肢抽搐,七窍流血,眨眼工夫相继毙命。墓室中顿时死寂一片。
  过了半晌,白发蒙面人才艰难地说出话来:“此、此地不宜久留!”声音干涩无比,好像从十八层地狱里冒出来一样。
  黑发蒙面人哆哆嗦嗦凑上前,将拎着的封条递给白发蒙面人看,并打着手势道:“开棺者死!诅咒应验了!”
  白发蒙面人脸都白了:“那咱们……”
  黑发蒙面人又打手势道:“咱们还没死。包公明察秋毫,不会错杀好人的。”
  白发蒙面人吸了口气,强自镇定:“不管他杀不杀人,是非之地,赶紧走!”奋力拔腿便跑。
  没两步,迎面撞上一硬物,顿时鼻血飞迸。抬头一看,一圈鬼俑,成半月形围住去路,什么夜叉恶鬼、钟馗判官,个个举锏执鞭,龇着锯齿獠牙,狞笑着俯瞰众人,似作势要扑过来将人撕碎吞下。白发蒙面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,油灯失手坠落。好在那黑发蒙面人出手奇快,一把接住油灯。
  白发蒙面人浑身发颤,说:“这、这些鬼俑怎么移位了?”刚进来时这些鬼俑明明是倚壁而立的。
  黑发蒙面人也愣了一下,才打手势问:“是不是我们触动了机关?”
  一老一少大着胆子挪动鬼俑,并未发现有机关引线。白发蒙面人更恐惧了:“莫非真的有鬼?”
  黑发蒙面人转身从棺中取出一座浮屠宝塔,递给那白发蒙面人。白发蒙面人接过宝塔,凑近油灯仔细观看,只见棺材色的塔身,共有十八层,层层飞檐。突然,白发蒙面人的眼睛定住了——塔下那道门上有几行血字:
  “奉天承运,阎君诏曰:方今阳间遭逢乱世,奸邪秉政,百姓遭凌,朕心难安。为恶者当知人心可欺,鬼眼难蒙。今有罪犯某某,祸国殃民,家藏龙袍,意在谋逆,罪在不赦,按律处以毒刑。丧钟记时,时刻归零,朕亲往执刑,善者生,恶者死。开启此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,按券上所书悔过自新,尚有一线生机,否则天谴必至。钦此。”
  白发蒙面人一看,魂飞天外。家藏龙袍一事,除了天知地知己知,无人知晓,难道包公阴阳眼真能洞烛幽微?本来他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,否则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盗掘包公墓,只是此刻手下莫名惨死,棺中怪塔又未卜先知,不由得他不疑神疑鬼,只能照办了。
  再一细看,塔门上有一轮盘,轻轻一拽,门便打开了,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,伸手进去一摸,取出一本残书,封面上印着四个阴文鬼篆:“鬼眼浮屠”。他翻开书页,借着灯火看罢,不禁长身而起,仰天怪笑,磔磔有声,惊得墓鼠乱窜。
  那黑发蒙面人打着手势:“爹,你疯了?”
  “原来如此!哈哈,我是疯了!我疯了!哈哈哈!”白发蒙面人双手乱挥,把黑发蒙面人手中油灯打落,摔得粉碎。
  最后一丝光亮泯灭前,那黑发蒙面人回头看去,残灯冷焰,暗影幢幢,那些鬼俑似乎也跟着疯了,一个个手舞足蹈,疯狂狞笑起来。
  谁也没看见,在他们背后,一只干瘪的鬼爪扒住棺材沿,慢慢地,一张骷髅般的怪脸顶着一顶糟烂乌纱摇摇晃晃探了出来,接下来是虫蛀蠹霉的寿衣……
  变生寿宴
  当朝太师府。
  正是太师武清风寿诞之日,宾客如云,寿堂上彩灯高悬,喜气洋洋。前来祝寿的宾客都聚在青玉案旁,指着次第摆上的寿礼评头品足。每年都这样,太师的寿宴成了一场赛宝会,有资格前来祝寿的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献上寿礼,珍珠论斛装,赤金以斗量,珠光宝气,把在场来宾的眼睛都晃花了。
  太师府管家武阿福高声唱礼,落笔如飞,娴熟地填写礼单,着仆人一一收讫。太师武清风端坐正座,接受众人祝寿,阿谀之声此起彼落。
  正热闹之时,门官又高声唱道:“顺天府尹到——”
  唱声未落,只见顺天府尹钟三昧迈着四方矩步,引着两乘红呢软轿,分开众人,顺明石甬道来到寿堂,拱手施礼:“下官恭贺太师千秋之喜,祝太师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,特奉上两件寿礼。”
  谁都知道顺天府尹钟三昧是太师当前红人,他送来的寿礼自是与众不同,众人都屏息静气,等着看轿子里是什么宝物。
  钟三尹倒不急,瞥一眼左右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,道:“太师乃当朝泰山北斗,爱民如子,两袖清风,京城百姓托下官转送您的万民伞、清明旗、廉政谱车载斗量,下官代为上呈一二,望太师笑纳,以慰百姓之心。”说着来到第一顶轿前,掀开轿帘——
  “冤枉啊!”轿里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哀号,跟着扑出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丐来。老丐趴在地上,咣咣磕头:“府尹大老爷,太师府恶奴强拆我房子,强占我土地,纵马踩死我儿子,抢走了我儿媳,气死了我老伴,我那才十岁的小孙女也被卖进了万花楼!小老儿有鸣冤状,你青天大老爷可要给小人做主啊!”呜咽哀号,不绝于耳。
  这一幕太突然,太师府家人看到了那老丐的脸,个个脸色大变。钟三昧如遭雷劈,险些晕厥过去,厉声喝道:“你这刁民,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轿子?”飞起一脚,将老丐踢个倒仰。再看轿里,箱子还在,一打开,里面的万民伞清明旗廉政谱却不翼而飞。
  钟三昧只觉天旋地转,一腔怒火无处发泄,回身举腿又踹那老丐。
  武清风气得胡子乱颤,手指着钟三昧:“你你你,你是来给老夫祝寿的还是来让老夫折寿的!”
  那老丐仰天惨笑:“你这装聋作哑的贼老天,咋就不睁眼哪!包青天啊,你在哪里!”
  太师府一帮下人连轰带打,将那老丐撵出门去。在场众宾客大气不敢出,都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。本来其乐融融的寿宴,现在成了一场闹剧。武清风脸色铁青,浑身颤抖,要不是今天寿宴没佩剑,他早就拔剑杀人了。
  钟三昧唯知连声告罪,磕头如捣蒜:“太师请息怒,太师请息怒!下官本来备好了万民伞等物,一路亲身护送,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、会变成一个刁民。请太师看到下官平时对太师忠心耿耿份上,饶了下官。下官还有第二件寿礼,望太师给下官一个谢罪的机会,笑纳则个。”说着,连滚带爬抢到轿前,一把掀开轿帘,伸手自其中托出一个烫金漆盘,盘中一物,高约三尺,一领红纱蒙着,看不出是何物。
  钟三昧托着那物,在武清风面前跪下,颤巍巍道:“太师日理万机,为民操劳,下官为表敬意,特献上祖传夜光宝玉玲珑塔。此塔乃南阳夜光玉所雕,玲珑剔透,置于室中,冬暖夏凉,最妙的是入夜则大放光明。太师有了此塔,必然寿祚绵延,福海无边!”
  武清风哼了一声,亲自接过烫金盘,放在青玉案上。在场宾客的视线都集中过来。红纱掀起,现出一座宝塔,塔身高约三尺,涂着棺材一样的紫褐色,斗拱挑出十八级八角卷檐,顶端塔刹亦是十八层相轮,覆以华盖,刹顶装饰着一把鬼头弯刀,刀刃上血痕蜿蜒如蛇,环绕着一只鬼眼,大如婴拳,皂白分明,白眼球中布满血丝,黑瞳仁处一个血淋淋的“殺”字浮凸而出,摄人魂魄。最底层莲花座基承托着一尺高的四方塔墙,一方有一拱券门洞,门扉闭合,正对着武清风的脸。武清风伸颈细看,门上写着几行朱砂血字:
  “奉天承运,阎君诏曰:方今阳间遭逢乱世,奸邪秉政,百姓遭凌,朕心难安。为恶者当知人心可欺,鬼眼难蒙。今有罪犯武清风贪赃枉法,纵奴作恶,草菅人命,当处毒刑,罪不可赦。丧钟记时,时刻归零,朕亲往执刑,善者生,恶者死。钦此。”
  武清风气得快爆炸了:“钟三昧,这这这就是你的夜光宝玉玲珑塔?”钟三昧再次如遭雷击,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:“这这、哪个狗日的偷了我的宝塔!这不是我的塔,我的塔是夜光白玉……”武清风怒叱一声:“真的不是你的塔?”钟三昧把额头都磕出血来:“借下官一万个十万个天大的胆,下官也不敢哪!”武清风面色狰狞,略一沉吟,道:“谅你也不敢!”向人群里瞟了一眼:“肖捕头来了没有?”
  “卑职在。”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咳,一个瘦削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来——正是顺天府总捕头肖不平。来宾中有闻名未见其面的,一看之下都有些许失望,这位有天下第一神捕之称的肖不平,面色苍白,举步迟缓,似有沉疴未愈,难怪江湖上有外号“多病书生”。
  正在此时,一声娇嗔从内府传出:“不平,你来了也不先来找我。”
  随着声音,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如一阵春风拂过众人之脸,飘到肖不平面前,一只纤美的红酥手扶住他。只见那少女绾灵蛇髻,佩明月环,螓首蛾眉,瑶鼻绛唇,直似琼雕雪镂的仙子。在场诸人俱是达官显贵,阅尽美色,也被这女子摄住心魄,一时间都呆了。
  常来太师府上落的,知道这少女便是武太师掌上明珠武玲珑。年前武玲珑丢了一支白玉麟管龙须笔,那笔是古今十四大名笔之一,向来视为至宝,丢了后终日茶饭不思,没想到肖不平只一天半时间便将笔找回。从此武玲珑芳心一缕便系在了他身上,有事没事总往他那跑。武清风出身武林,不拘小节,对肖不平也青眼有加,数月前忽然主动提亲,太师许婚,肖不平岂有不应之理。是以两人虽未成婚,已有婚约。
  见肖不平现身,武清风阴恻恻道:“老夫寿诞,竟有人偷梁换柱戏弄老夫。肖捕头,都说你办案如神,今日你便给老夫查个水落石出!”
  武玲珑也拽着肖不平的胳膊撒娇道:“对对对,快帮我爹查一下,到底谁在捉弄我们。”
  肖不平不语,转身向钟三昧询问。钟三昧本是他的上司,此刻见了他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:“不平啊,你可要给我洗冤昭雪,还我清白啊!万民伞、宝塔都是我亲自送进轿子里的,一路也是我亲随,卫士护送,根本没人能调包,真是活见鬼了!”
  肖不平眉头微蹙,仔细询问。钟三昧将装宝护送走过什么路,穿过几重门,拐了几道弯,遇了几个人,说了几句话一一说明,不见什么破绽。
  肖不平眉头紧皱,背着双手踱步。一眼瞥到鬼塔门上,但见阎罗圣旨字下有一圆盘,上嵌大小四个轮盘,却是佛教的六道轮回盘。最顶层圆心小轮画有鸽、蛇、猪,代表贪、嗔、痴三毒。第二轮半黑半白,寓意生死。第三轮分为六格,刻有天、人、阿修罗、地狱、畜生、饿鬼六道字样。最大一轮分为十二小格,分别是无明、行、识、名色、六入、触、受、爱、取、有、生及老死,佛教中的十二因缘。在这十二因缘轮上除了十二因缘名外,又分别刻有零到十一字样的十二时辰表。顶心小轮上时分秒三枚指针滴滴答答,不紧不慢地走着。方才吵吵闹闹,谁也没听到这细微声音,此刻鸦雀无声,钟声入耳,不啻沉雷滚过。此刻时针处在十一时,还有两刻钟便要归零。
  “时刻归零,善者生,恶者死。”肖不平咳嗽一声道,“调包的人既然能偷天换日,又如此大张旗鼓,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吓人。为太师安全起见,现在寿宴暂罢,太师请回归内宅,马上派武士护卫,以防不测。”
  太傅隋狂楼一直冷眼旁观,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。这时他轻捻黑髯,不阴不阳道:“武太师乃武当嫡传,一身浩然正气,几个毛贼虚言恫吓就龟缩内宅,岂不贻笑大方。肖捕头,你也忒危言耸听了。”
  武清风和隋狂楼为当朝左右宰相,兼领太师太傅,官职颉颃而意见相左。当今天下并不太平,北方鞑靼屡犯边境,武清风是主战派首脑,隋狂楼是主和派领袖,双方一直争执不下,势若水火。但武清风寿诞,隋狂楼既碍于身份,也不希望两人不和表面化,所以还是带着礼物来祝寿。只是此时隋狂楼见武清风出丑,心中暗爽,免不得出言讥讽。
  武清风瞟他一眼,心中暗骂,嘴里却冷冷道:“隋太傅乃太极门徒,随风转舵的功夫盖世无双,老夫怎敢与你相比。”说着仰天狂笑三声,“按这塔上所言,再有半个小时老夫便将命丧黄泉,好,好,好!老夫倒要瞧瞧,这天下人有谁敢给老夫送终,谁敢!”转身对肖不平道:“肖捕头,你的好意本太师心领了。我若是在寿宴上被蟊贼吓得退回内宅,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!寿宴继续,该怎么热闹怎么来,今天大家一定要尽兴,否则便是不给本太师面子!”
  负责唱礼的管家武阿福察言观色,见武清风并无停止寿宴之意,于是按礼序唱道:“曲水流觞,请各位大人移步后花园。”
  按时而死
  假山之上,一亭翼然。亭中有一石桌,鬼塔正安放在桌上,指针滴滴答答转个不休,眼见还有一刻便要归零。
  假山周围一圈绿地,阔有三亩,周围修篁联翩,虬松杂然,围成天然屏栅。里面鹤舞鹿鸣,嫩草茸茸,娇花点缀。一条小溪引自园外活水,蜿蜒如蛇穿桥过山,盘旋三匝,又自东泻出园外。溪水清明如镜,溪底白沙卵石,游鱼水草,历历可数。
  此时,众宾客沿溪迤逦而坐,太师府仆人婢女取了特制的酒觞,盛以酒食果脯,放入上游溪中。酒觞随波逐流,曲曲折折下流,在谁面前逗留打转,谁便即兴赋诗饮酒。不成者,罚酒三觥。这种儒风雅俗,名为“曲水流觞”,乃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的习俗,传自晋时的王羲之兰亭集会。武清风寿诞恰值上巳节,便附庸风雅以此习俗宴请宾客。座中虽是达官显贵,但多是买来的官,暴发的富,肉食者鄙,懂什么吟诗作赋。只是表面功夫还得做,便摇头晃脑,满嘴胡诌顺口溜,官小的还得扮知音,捻须挑指作惊诧状:“大人好诗!”
  武清风一脸淡定,内心却忐忑不安。毕竟朝野之中仇人太多,肖不平说得对,对方能够这样偷梁换柱,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吓人。又想万一杀手不下毒,再次施展移花接木计,或躲在暗里偷放冷箭,那就防不胜防了。因而暗暗将浑身真气运到毫巅,眼神如电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像一只受惊的狼,随时准备反击猎人。
  古时以东方为尊,所以主人也叫“东家”,主人请客便叫“做东”。园中溪水自西向东,西为上游,东为下游,武清风便坐在了最下游。
  这时轮到肖不平作诗。肖不平看到有几个丫鬟侍童在旁边用青瓷碗斗蟋蟀,便抱拳道:“各位大人见笑了。卑职以蟋蟀为题,聊一应景:我本书中一蠹虫,是非场上斗群雄。侠气冲天才半尺,美名早有入云龙。”
  才吟完,邻座的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便叫道:“不好不好,蟋蟀如何能叫蠹虫呢?又如何能在书中呢?在下不才,斧凿一番,献丑了:我本碗中一昆虫,温柔乡里斗娇龙。红莲初滴花心泪,美其名曰女儿红。哈哈哈!”
  这诗改得极其拙劣也就罢了,语中还涉淫亵,肖不平眉头一皱,说道:“我是粗人,诗作得不好,认罚!”端起酒壶,自罚三觥。
  接下来酒觞停在太傅隋狂楼面前。隋狂楼作诗后,自罚三觥,将酒觞又推入溪中。那酒觞晃晃荡荡拐到了湾角,打起了旋,恰巧停在武清风眼前。隋狂楼鼓掌起哄,大声道:“太师,该你大发诗兴,我等洗耳恭听喽!”
  武清风出身草莽,武功修为在百官中数一数二,诗词曲赋也是数一数二,不过是倒数而已。他斜眼看看天色,想来时辰已到,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。周围人虽然饮酒作诗,心里肯定也挂着鬼塔之事,想知道我究竟会不会按时死去……想到这里,武清风仰天大笑,伸手抓起酒杯,微一摇晃,眼珠一转,将觞中酒满了一杯,仰脖干掉:“哈哈,说什么勾魂索命,看你这鬼塔怎么勾走老夫的命!阎罗祭出勾魂塔,好人留下恶人剐。行贿受贿俱无用,全我天地公平法。哈哈,看来老夫还是好……”
  “人”字哽在喉中,右手酒觥左手酒觞同时翻落水中,脖子猛地往后一折,仰面摔倒。这一下太过突然,宾客纷纷离座,抢将过来,七嘴八舌,呼唤抢救。却见武清风嘴角流出黑血,四肢抽搐两下,眼仁上翻,哪里还救得回来。
  肖不平脚步趔趄,直扑凉亭,低头一看,塔上时分秒针正好归零,咯噔一声,寂然不动。肖不平伸手轻拨,指针不动,里面的擒纵器显然已咬死。
  肖不平提起鬼塔,走下凉亭,高声叫道:“各位大人,命案发生,所有人不得妄动,请配合在下勘验现场。”声调一高,牵动心肺,免不得又是一阵咳嗽。
  若在平时,这些朝廷大员岂将一个捕头放在眼中,但此时出了人命,死的又是武太师,破案缉凶乃其职责所在,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嘛,因此互看一眼,呼啦啦退出圈外,留出数丈方圆。
  “爹!爹!”武玲珑跪伏在地,连哭带喊,拼命摇晃武清风的胳膊。
  肖不平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武清风,伸指探探鼻下,号号脉搏,摇头道:“小姐节哀,太师已经驾鹤仙游了。”连说几遍,武玲珑仿佛才听到,颤巍巍站起,一张俏脸梨花带雨。她抹了一把眼泪,猛地揪住缩在人群中的钟三昧,叱道:“你为何杀我爹爹?”
  钟三昧脸色煞白:“小姐不要血口喷人,太师对我有恩,就算刀架在脖子上,我也不可能杀害太师啊!这鬼塔肯定是凶手调包的!”
  肖不平伸指抹了一点武清风嘴角的血,凑到鼻端细闻,道:“小姐稍安毋躁,太师是中毒归天。这鬼塔言明了,处以毒刑。找到毒源,顺藤摸瓜,是不是钟大人,自会水落石出。”
  钟三昧双手合十,好像在求菩萨保佑:“救苦救难的肖老弟,你可得还我一个清白啊!”
  肖不平面无表情,淡淡道:“大人放心,肖某平生办案无数,从不冤枉一个好人。”
  此时酒觞酒觥俱都落入水中,待捞上来时,已被流水冲刷干净,有毒无毒已无从稽考,肖不平大伤脑筋。
  钟三昧提醒道:“方才太傅饮后安然无恙,看来这毒是太傅喝完酒后有人下在杯里的。”
  户部侍郎胡全第凑过来道:“这期间并无人接触酒杯,怎会有人下毒?”
  肖不平缓缓道:“武太师饮酒之前,最后一个接触酒杯的人嫌疑最大。隋太傅,你作何解释?”
  隋狂楼气得暴跳如雷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!以我的武功,想杀武清风,何必用此卑劣手段?何况这酒杯中并未验出毒药?怎知凶手不是以别的手法毒死太师的?”
  肖不平忽然想起一事,道:“方才闹事的老乞丐呢?快去抓回来!”
  武府立刻撒开人马四处找寻,但街上人流如织,哪里找去,倒是抓回几个乞丐,经钟三昧及在场众人辨认,都非闹事的老丐。
  肖不平环顾诸人,道:“大家注意没有,方才自轿中钻出的乞丐是个什么打扮?”
  众人极力回想,旁边的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晃了晃肥头大耳,道:“满身肮脏,跟土里钻出来的一样。”
  户部右侍郎胡全第脑中灵光一闪:“上面好像有些五福捧寿的图案,啊,是寿衣!”
  所有人面面相觑:“难道他是个死人?”
  肖不平脸色凝重:“不错,而且他那头上戴的帽子就是个乌纱帽,只不过帽翅烂掉了。而且你们看,这塔的缝隙里还有白浆泥,一股腐败气息,当也是从坟洞里挖出来的。”有人附和道:“我也闻到了。”
  肖不平长叹一口气:“不但如此,瞧他面如死灰,骨瘦如柴,整个一死人模样。最恐怖的是额头还有道月牙形伤疤,只不过被泥垢遮住了看不清楚。更可怕的是,这塔上写得明白,‘朕亲往执刑’,看来,唯一的解释,就是五百年前的包青天复活了,以非常手段毒死了太师,只怕所有的罪人都逃不掉他的惩罚了!”
  “啊!”周围登时一阵骚乱,恐怖如春草,在每个人心里疯长。
  无处可逃
  冰冷的夜色好似魔鬼张开的羽翼,渐渐吞噬了残阳。远山,大河,郁郁碧树,粼粼屋瓦,整座京城都沦陷在它的魔爪之下了。
  酉时三刻,万花楼极品花房。雕梁画栋,四壁藻麝涂椒,不点灯烛,穹顶上镶着一颗鹅卵大夜明珠,映照得房中亮如白昼。房中横着一张檀木大床,上面铺着春兰坊御制的绣有三十二春宫图蜀锦被褥。这般奢华房间,睡一晚便要一千两银子。
  此刻,京城四少只穿犊鼻短裤,仰躺在褥子上。鼻中吸着兽鼎内的催情香,蠢蠢欲动。
  大少不耐烦地翻个身:“妈的,怎么这么长时间了,妞还不送来!汪老鸨子这妓寨是不想开了吧!”
  二少道:“你他妈叫什么春?不洗得干干净净的,你他妈又啃又舔的能是好味道么?”
  三少淫笑道:“老大就喜欢骚味!”
  老四接茬道:“不知今天这些妞怎么样?一万两银子别他妈白花了!”
  老三道:“放心吧,都是乡下来的新鲜货,没破瓜的。一人三个,谁也别争。”
  老四道:“汪老鸨子偷盗劫掠处女,不花一个大子儿,妈的,钱都让她赚了。”
  老二道:“她是隋老儿的姘头,哪个敢管她。有能耐你也开个妓寨,只怕你像钟三抓错了武老儿的闺女,你爹也救不了你。”
  说到武玲珑,老四来了精神:“武老儿那妞倒是水灵得很,要是能……”
  老三淫笑道:“确实,咱哥们要是跟这妞……”
  老二道:“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吧!武清风的女儿,你敢动她一根毫毛?这妮子和肖不平出双入对,若不是武老儿死了,只怕过不几日便要成亲了。”
  老四舔舔嘴唇:“妈的,便宜那病痨鬼了。今天兴致好,多玩几个花样。我就稀罕看那些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,真他妈刺激!”其他几人淫笑着附和。
  老大忽然道:“别他妈叫唤了。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,白日里武老儿被毒死一事颇为诡异,难不成真有什么鬼塔包公?”
  老二冷笑一声:“什么鬼塔包公?骗人的把戏。这毒八成是隋老儿下的,不然,为何偏偏隋老儿饮完酒武老儿便被毒死了?必是他在酒中做了手脚。北边战事吃紧,武老儿主战,隋老儿主和,这两个老家伙在皇帝面前争风吃醋已久,积怨已深,鬼塔不过是个幌子而已。”
  老大迟疑道:“不可能吧。肖神捕都说了,不是隋老儿下的毒!”
  老二笑道:“老大你春药吃多了吧,怎么连脑袋都肿了?肖不平明察秋毫不错,但是这些年来他办了多少错案?胡全第的圈地屠民案,梅匡竹的盗卖铁矿案,哪个判刑了?这些大老爷他能惹得起谁?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,收点贿赂敷衍了账。武老儿一死,隋老儿便独揽朝纲,他姓肖的巴结还来不及呢,敢得罪么?他在验毒之时不许别人插手,必然是暗中做了手脚,将毒药痕迹抹掉,又假言鬼塔勾魂的鬼话,向隋老儿示乖卖好。妈的,过不了几日,兴许这兔崽子又勾搭上隋老儿的闺女了呢!”
  老大想了想道:“这倒也是,肖不平胆小如鼠,顺风转舵这事倒也做得出来。”
  老四道:“那武家小妞咱们不是又有机会了?”
  老三没心思听他俩唠叨,喃喃道:“妈的,今个是有点怪了,怎么妞们洗浴还没洗完?”
  便在此时,门外脚步声踢踏响起。老大精神一振:“来了!”
  “吱呀!”酸牙的门枢摩擦声在静夜中传出老远,好似令人心悸的鬼叫。梨木雕花门无风自启,一股腥风刮进屋中,几人只觉肌肤起栗,汗毛倒竖,立时翻身坐起,身子未稳,便听得呼的一声,一物自外飞来,落在榻上。四人定睛看去,吓得面如土色——
  一座三尺高的鬼塔,下面朱砂批着四人名号,指针即将归零。
  一股死气扑面而来,四少骇然抬头,明珠映照之下,一个人影赫然立在榻前。但见他头戴破烂乌纱,身挂百蠹寿衣,面目青气缭绕,看不清辨不明,好像是风气光影邂逅结下的一团鬼影。鬼影肩头扛着一口三尺长狗头铡刀,冷森森的刀刃上鲜血点滴而下。
  四少都是武术世家,身手不俗,一吓之下,如惊鹿蹿起,纷纷扑向壁上挂着的宝剑。
  哗啦!炫目的刀光压住了夜明珠光,如巨龙盘旋狂舞。罡风四射中,浊血四溅,残肢乱飞,屋中铜镜壁炉兽鼎逍遥椅碎成齑粉……
  刀光收煞时,四少变成了肉酱,污血碎肉涂得满地满壁都是。那鬼影早已消失不见,夜风吹打着翕张的门扉,吱嘎吱嘎宛如鬼叫。门外,老鸨龟公恶奴死了一地,整个万花楼都被血染红了。
  戌时整,侍郎府。高墙屏护,飞檐凌空,宛如蹲伏黑暗中伺机捕食的饕餮怪兽。街门两旁一溜气死风灯好似鬼眼闪烁。
  便在此时,后门无声开启,豆复娄随着侍从轻车熟路,三拐两绕钻入密室。
  门扉紧闭,户部侍郎汪大发跷着二郎腿倚着太师椅,闭着眼品着极品君山银针,也不睁眼瞧他。豆复娄谄笑连连,一顿溜须拍马,随即推过一只信笺。汪大发是官场老油条,拿眼一瞟,根据那信笺长短厚薄便断定里面是面值一千的银票五张,不由眉头一皱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  豆复娄道:“没什么意思,意思意思。”
  汪大发道:“你这就不够意思了。”
  豆复娄道:“小意思,小意思。”
  汪大发脸色一沉道:“小意思就不用意思了。”
  豆复娄汗水淋漓:“其实我不光一个意思,还有两个意思。”说着又递上两封红笺。
  汪大发脸色阴转多云:“你这人还有点意思。”
  豆复娄擦擦汗水:“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  汪大发将两封信笺往自己眼前一搂:“那我就不好意思了。”
  豆复娄陪笑道:“是我不好意思。”识趣地往外便走。
  汪大发起身道:“唉,不怕下面的意思,就怕上面的意思。”
  豆复娄心中暗骂,嘴里却道:“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,是那个意思。”
  汪大发道:“你不懂我的意思。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不够上面的意思。”
  豆复娄暗自咬牙道:“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。”又递上两封红笺。
  汪大发这才笑逐颜开:“这才够哥们意思。放心吧,只要你够意思,我也够意思。”
  事已办成,豆复娄步出门外,不防脚下一绊,一个倒栽葱,一头磕在青石台阶上,一声惨叫,顿时脑浆迸裂,一命呜呼。
  汪大发听得外面异响,正想跑出来看,没想到那铁梨木门扇被一股巨力掀起,一下便把汪大发撞到墙上,木门咣当一声摔在地下,汪大发呈大字形贴在墙上,整个人都被撞扁了,油脂油膏软骨丰髓都被挤出,粘了一墙腌臜齑酱,剩一张空落落人皮萎顿而下。
  密室摇曳的灯光下,一座鬼塔凭空出现在案上,塔下压着那三沓银票。鬼塔上朱砂逐条罪状批得明白:
  “豆复娄承建桥梁民居,偷工减料,致使桥塌楼倒,十年间共致死三千九百七十二人,伤四千六百八十人。汪大发主持土建工程,私收贿款三百八十万两。俱处极刑。”
  亥时一刻。李乡绅宅第。后宅绣楼。小姐刚刚歇灯就寝,整个宅院都进入了梦乡。唯有树叶沙沙,虫声喁喁。忽然,一道黑影借着夜色遮身,伏到窗下,左右瞄了一眼,自怀中取出一支细管,轻轻捅破窗棂纸,鼓起腮帮向里吹出迷烟。
  不消半刻,里面传出细微鼾声。黑影掏出尖刀便要去拨门闩——突然觉得裆下一凉,跟着一阵剧痛,尚未反应过来,嘴巴已被塞住,接着被四马倒攒蹄牢牢捆绑,又被一只冰冷手掌提着悬到门楼之上。同时,身旁一只灯笼陡地亮起,照到旁边悬着的一座鬼塔。那人忍着剧痛,看到塔上血字,不由得心胆俱裂:
  “李乡绅,白天人模狗样,夜间屡屡变身采花大盗。屡犯大案。夤夜迷倒继女,欲行不轨。罪该万死。处以宫刑。”
  李乡绅身下鲜血不停奔涌。
  ……
  蓦然一声春雷,闪电如斩妖利剑撕破暗黑冰冷的苍穹,狂风挟着暴雨喷薄而下,似要把这污秽世界涤荡干净。
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。从子时开始,顺天府前鸣冤鼓便不断被敲响,顺天府尹钟三昧深夜升堂,不过一时三刻,门槛都被报案人给踏扁了。
  肖不平深夜查案,直忙到天亮,数十具尸体拉到殓房,仵作开始验尸。
  翌日上午,顺天府大堂。
  钟三昧一夜未眠,满面愁容。昨日太师被害,皇帝已下旨,责成顺天府尹钟三昧十日内缉拿凶犯。如今一夜之间,又有众多大员富贾被杀,龙颜大怒,可想而知。
  “报:仵作验尸完毕,武太师系中毒而亡,尸体无外伤。其他尸体多为利器切断肢体,切断面光滑平整,疑为大刀巨斧所伤……”仵作老周验完,尸体由亲属拉回家中盛殓。
  肖不平面色苍白,神情憔悴,委顿在太师椅上闭目品茗。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,才抬头说道:“综上所述,如果排除鬼魅,那么凶手的身份特征是:身负绝世武功,力大无穷,行动如飞,兵器为大刀或巨斧。被害人在不同地点被杀,间距较长,也许是团伙分别作案。不过鉴于被害人在不同时辰被杀,也有可能是一人作案,只是此人行动如飞,可能是轻功绝顶。此外,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鬼塔上都有这么一句话:‘开启塔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。’这就是说,若能将塔门打开,被害人也许就不会死。但是这塔门,我鼓捣了半天也打不开。”
  钟三昧道:“直接砍开不行么?”
  肖不平道:“塔内若有机关自毁装置,强行打开适得其反。这六道轮回盘时分秒针俱全,实际上是个自鸣钟。自鸣钟自意大利传教士萨乌敌传入我国不过数载,向为皇帝珍宝,尚无国人能够制造,若凶手不是包公复活,必然和萨乌敌有关。属下愿去一探究竟。”
  肖不平提了一座鬼塔刚出衙门,便碰到了武玲珑来询问破案情况。她眼带血丝,神情憔悴,看来父亲之死对她打击不小。两人相看一眼,结伴而行,沿街策马疾驰,一面吆喝行人,心神起伏不定。
  过了西直门大街,肖不平刚一转弯,不想对面蹄声杂沓,迎头撞上一人,亏他反应迅捷,猛地一勒马缰,坐马希律律一声暴啸,人立而起。对方身手也不俗,同时勒马,马蹄落地时,马头相距不过咫尺,险险避过一劫。
  “肖捕头!”“隋太傅!”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叫出对方。
  肖捕头打眼一瞧隋狂楼,见他短衣襟小打扮,满头汗水,身后背着一只长方形檀香木匣,不知装的何物,不免心生疑惑:“隋太傅哪里去,弄的满头大汗?”
  隋狂楼神情颇不自然:“去校场遛马。”
  肖不平咦了一声:“校场在东,太傅怎么从西直门回来?”
  隋狂楼更是尴尬:“转了一圈,人老了不活动筋骨就僵死了。”肖不平淡淡一笑:“那太傅背后匣中装的何物?”
  隋狂楼脸色一沉:“一具古琴而已,肖捕头,你管得太多了吧!哼。”拨转马头,一溜烟走了。
  肖不平对武玲珑道:“快走!也许萨乌敌有危险!隋太傅来的方向正是萨无敌的住所!”
  武玲珑一脸狐疑,道:“难道隋狂楼是阎罗王?或者是被包公附身了?”
  肖不平道:“现在还不能肯定,不过看他满头大汗,后背匣子长短恰能装下一把大刀,而且说话时躲躲闪闪,多半没有好事。”
  步步杀机
  方圆里许的白漆木栅栏,在大明国土上圈出了一块独立的番属之地。一座哥特式教堂依山傍水矗立其间,高耸的尖塔,威严的十字架,五彩斑斓的马赛克花窗,在朝阳下沐浴着光辉。
  每当面对这西方神圣教堂时,肖不平都有一种朝觐膜拜的冲动,受洗的感觉让他身心一尘不染,他老远便下马,以示恭敬。
  一年前,便在这门前,萨乌敌曾经对他说:“信奉我主吧,献出灵魂,年轻人,你将得到永生!”
  肖不平微微一笑,道:“我就算信奉主,也不会信奉你。”
  武玲珑也跟着下马。两人将马匹拴到树上,却见栅栏门紧锁,肖不平叫了几声,无人应答。这样的静不是安静,而是死寂。武玲珑挽着肖不平的胳膊,飞身掠进。
  两人抢到教堂门前,刚想破门而入,便听吱呀一声,萨乌敌探出半个黄毛脑袋,微微一愣,略显惊慌,用生硬的汉语道:“肖捕头有何贵干?”
  肖不平和武玲珑对望一眼,不禁疑窦横生,萨乌敌居然没死?
  肖不平淡淡道:“有一事相求教士。”
  萨乌敌赶紧挤出门缝,马上又将门关好,一边系纽扣,一边道:“好好,到我的寓所。”
  肖不平更疑惑:“在教堂便好。”说着出其不意拉门便进,进去得快,出来得更快。
  武玲珑奇道:“里面怎么回事?”
  肖不平尴尬一笑:“没事。”
  没事才怪。原来里面男女信徒一大堆,个个衣衫不整,眉眼含春,看来便不是好事,肖不平只好把话题岔开。
  三人到了萨乌敌寓所,但见墙上挂着自鸣钟、万国坤舆图,桌上摆着圣经,墙角架着地球仪,陈设颇具西方色彩。
  肖不平将来意说明,萨乌敌道:“不信主的,必将堕入地狱。除了信奉我主,别无他途。”但对开塔一事,却是百般推却。
  肖不平无奈,提起鬼塔便要走,忽然鼻子一吸:“怎么有股土腥味?”
  武玲珑和萨乌敌左右顾盼:“哪里?哪里有土腥气?”
  肖不平吸吸鼻子,一步抢到床头,撩开幔帐:“啊,这也有一座鬼塔!”
  两人转过身来,只见肖不平从幔帐中取出一座鬼塔,放于桌上。但见这座鬼塔形制较他手中鬼塔略小,上面文字也不同:“萨乌敌,假天主之名,行不轨之实,借受洗之礼,行淫乱之事。另诱拐贩卖中国妇女与西洋妇女数以千计。罪大恶极,罄竹难书,处以斩刑。开启塔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。”
  肖不平方才在教堂里堵个正着,对于鬼塔所言心中明了,塔上指针滴滴答答,还有半个时辰不到便归零。
  昨日太师被鬼塔勾魂之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,加上刚才肖不平绘声绘色一番现场惨状描述,萨乌敌吓得脸都绿了,急忙试着打开鬼塔。可是鼓捣半天也没弄出眉目。
  肖不平也急,便在旁打下手。也不知触到了哪个机关,忽听咯噔一声,鬼塔门竟然开了,一封卷轴掉出,几人同声惊呼。肖不平捡起卷轴,打开一看,只见里短短写着几句话:
  “助人打开所有鬼塔,饶你死罪。否则立斩不饶。”
  午时,大街小巷贴满了顺天府的告示:“凡收到鬼塔者,务必到府衙开塔。”
  又是一个不眠夜,衙门、酒馆、盐贩子、破落户等各色人家中,都出现了鬼塔的踪影。有人不信邪,用刀劈开鬼塔,用火焚烧鬼塔,抑或丢入地窖,结果全都无济于事,该死的都死了。因为塔上所言各人所犯之罪确凿无疑,若送到府衙岂不等于晓谕天下,即便不被鬼塔勾魂,只怕也难逃法网。
  直到第三天,禁军统领沙通天偷偷将鬼塔送来,却把批写自家罪状的地方给勾抹掉了。
  萨乌敌开塔,肖不平打下手,因为每个鬼塔设计的机关都不相同,忙活半天,又瞎猫碰死耗子给打开了。
  沙通天打开内里卷轴,只见上面写的是:“将你所犯罪状贴满全城,饶你活命,落下一条,定斩不饶!”眼看指针还剩半个时辰,还是保命重要,沙通天马上拟下自己十八条大罪,什么欺男霸女、盗户掘坟,哪一条都够死罪了,将它贴满大街小巷。
  神奇的是,时间已过,沙通天真的没死,像捡回了一条命,看来鬼塔所言非虚。虽然罪过深重,但都不是忤逆叛国的重罪,便是官府深究,只要上下打点,保命无虞。至于民怨,不过一时一事,热点一多,谁还记得你沙通天干过什么。
  鬼塔赦免了沙通天一事不胫而走,后来者有样学样,一时顺天府前门庭若市。萨乌敌负责开塔,塔里的将功补过券五花八门,有的让书写自己的罪行,有的让揭露别人的罪行,有的让自宫,有的让戒荤一生……于是,京城里奇闻丑事花样百出。比如一群百姓在街上围拢看猴戏的时候,突然一个万民心中的清官大老爷痛哭流涕挤进人群,声嘶力竭公布自己怎么贪赃枉法的罪状。还有在大庭广众下痛揭别人阴私的,许多谜案悬案冤案假案得以大白于天下……
  京城百姓义愤填膺,原来真个是庙堂之上朽木为官,殿陛之间禽兽食禄。一时间民怨沸腾,暗流涌动。
  第三日。寅时整。户部侍郎府。
  京城血案频发,朝野之间风声鹤唳。户部侍郎胡全第也不例外,除了在宅第周围密布暗哨保镖外,自己每晚都衣不解带,搂着宝刀蜷缩在被窝中睡觉。正是寅时整,胡全第忽然啊的一声,从噩梦中醒来,翻身坐起,冷汗湿透重衣。自从主事户部、主管全国的钱粮田赋户籍以来,胡全第借此便利强拆民居,增税圈地的事可没少干。尤其河北廊坊霸县的圈地案中,当地民众抗法,他一纸令下,屠杀数百村民,毁尸灭迹。不想此事被皇帝风闻,立派钟三昧彻查此案。胡全第走投无路,密会刑部捕头肖不平,许以黄金千两,让其帮着制造伪证,这才保住乌纱。方才一合眼,便梦见浑身是血的乡民,凄厉哀号,忽而又化作那老丐包阎罗模样,挥刀向他头顶砍来。吓得他猛然惊醒,还好是南柯一梦。
  这时窗纸略微发白,他起了床,掣出宝刀,出了房门。明岗暗哨见了他,立刻抱枪捉刀,打躬施礼。见护卫兢兢业业,胡全第心下稍慰,穿廊过厦,拐进佛堂,想来个晨祷求佛祖保佑。不料,第一眼看到佛龛,就像见到死神,眼睛都直了——佛龛里的观音像不见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赫然是一座鬼塔!
  寅时一刻。梅家豪宅。占地里许,重楼叠阁,主宅更是豪奢,以青玉砖砌壁,琉璃瓦盖顶,紫檀木镂雕的窗牖,蓝田玉刻画的门扉。此刻宅主梅匡竹早将家人打发到另一处,自己躲在门后,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。他周身至少藏了十五件暗器,宅第前后左右安排了十二条藏獒,屋顶更是歇着十三只驯熟的海东青。便是天下第一高手,也很难靠近房门半步。
  梅匡竹是京东大贾,靠开采铁矿发了大财。他贿赂胡全第买下了京东乌羊山,挖掘出玄铁矿,矿渣极少,炼出的钢硬度极强,乃是罕见的造兵良材。为怕官府收回,梅匡竹花了大把银子上下打点官员,偷挖盗采,以天价卖给鞑靼人,从中牟取暴利。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,自从鬼塔现身,梅匡竹如坐针毡,寝食难安。眼见晨光透窗,又是一夜平安过去,他这才长吁一口气,亲自下厨,将木桶装满猪羊肉,提到院中,慰劳这些畜生卫士。藏獒吃饱后,他又打呼哨招呼房顶的海东青,当最后一只海东青落下时,他的心也跟着扑通一颤——只见鹰爪上叼了一物,正是一座鬼塔!
  梅匡竹犹豫片刻,骑上马,提着鬼塔向胡全第府而去。
  寅时三刻。傅家私宅。其豪华程度不亚于梅家宅第。这是傅尔戴的私宅,他老爹是山西首富,在京师置有地产钱庄药铺商号百余家。他本身不学无术,结交狐朋狗友,蓄养艳姬美妓,声色犬马,无所不来;欺男霸女,无恶不作。曾在大街上赛马,踏死过三名无辜百姓。至于欺行霸市,斗殴伤人,致死人命更是不计其数。每次犯案,不是花钱买通官府,便是找人顶包替罪。一直是在长安街上横着膀子晃的主,没人敢惹。鬼塔搞得人心惶惶,他却不以为然。在他心中,弄死个把平头百姓,算得什么罪过。
  自从在武太师府有幸目睹佳人芳姿,傅尔戴便色心大起,对武玲珑牵肠挂肚,以至食不甘味。昨日无事,正巧门口有卖书的吆喝,傅尔戴买了一本《锦囊妙计》,里面全是智计故事,忽然看到一章“移花接木”,灵机一动,一个妙计浮现脑中,立时躲入密室,鼓捣了一夜,直到天明才出来,喜上眉梢,唱着淫词浪调,准备换上一身新衣,谁知刚打开衣橱门便呆住了——衣橱里挂着一座鬼塔,塔上鬼眼正恶狠狠冷森森瞧着他!
  卯时整。福记茶楼。隋狂楼一杯早茶刚刚喝完,出门牵马,谁知马槽中凭空多了一座鬼塔!隋狂楼不惊反笑:“老夫终于也有幸得到鬼塔了,哈哈!”
  卯时二刻。钱府。九重回廊的内室之中,焚香燃麝,春意盎然。香衾暖被中,一脸大胡子满头白发的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傍着京师新名角粉西施,脸上春色未褪,睡梦正酣,红颜白发相映成趣。
  这钱归泽虽无官职,却是京师家喻户晓响当当的人物,所结交者非权即贵,黑白两道手眼通天,堪称是白衣王侯。每逢公子王孙大贾富商红白喜事,都请他手下的梨园弟子粉墨登场献艺。座下优伶经他捧出,立成名角,红透半边天。多少少女为了出名求爷爷告奶奶入他门下,而他更是毫不客气,来一个睡一个,否则便扫地出门,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。这么一来,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女儿的名节。身边这粉西施便是新晋的入幕之宾。
  曙光透过窗纱照在床头,钱归泽惬意地翻了个身,下意识去搂美人,嘴里呓语道:“宝贝,我又来了。”不想触手之物冰凉梆硬,心下一惊,急睁眼看时,不禁大惊失色——他和美人之间已被一座鬼塔隔开了一道鸿沟。
  卯时三刻,钟三昧手提一座鬼塔,慌慌张张走进府中刑房肖不平的住所,用力叩门。
  肖不平这几日查案日夜劳乏,加上宿疾未愈,身子虚弱,正自拥被高卧,听到敲门声,不耐烦地翻身而起,伸个懒腰,趿拉上鞋,启开门扉,将头探出,问道:“来了,谁呀?”
  谁知门刚刚启开,一物便从天而降,不偏不倚正砸在肖不平的头上。肖不平哎哟一声,跌倒在地。钟三昧也吓了一跳,急忙扶起肖不平,好在只是头顶磕出一个包来,并未受大伤。
  “什么东西掉下来了?”两人注目看时,不禁齐声惊呼:“鬼塔!”
  从天而降的真是又一座鬼塔,塔上要勾魂的人正是肖不平!原来鬼塔给一条细绳打了活结悬在屋檐上,细绳另一头却拴在了门上边。当门一打开,拉动细绳,活结脱扣,鬼塔便掉了下来,正砸在肖不平头上。
  肖不平捡起鬼塔,只见上面写的是:“罪犯肖不平,贪赃枉法,收贿受贿。”罪状逐条写得明白。肖不平苦苦一笑:“这回可好,我也收到鬼塔了,看来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,为人哪,真不能昧着良心。”言下颇有悔意。肖不平身为顺天府总捕头,一方面破了无数民间奇案怪案无头案,为人称道;另一方面又巴结逢迎权贵,贪污受贿,办了无数冤假错案,颇为人所诟病。只是他后台够硬,谁也扳不倒他。
  钟三昧叹了一口气道: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唉,我早上去茅厕,也捡到一座鬼塔。不平啊,你要帮我想办法,我既不想死,也不想打开鬼塔出乖露丑,这该怎么办好?”
  垂死挣扎
  正商议间,忽有宫内太监飞马而来,传旨道:“皇帝诏曰:所有官民人等,收到鬼塔一律不准开塔,抗旨不遵者斩!”
  太监前脚刚走,接到鬼塔的人便提着鬼塔陆陆续续赶到顺天府衙。只是不约而同都将自家罪状勾抹掉了。当听到皇帝下旨不准开塔这个噩耗时,一时都乱了阵脚,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。
  用罢午膳,顺天府外戒备森严,府尹的公案上密匝匝摆了七座鬼塔,七个人在堂中摆了座椅坐下。一坐下就开始吵闹,有说还是得开塔的,有说皇帝旨意不能违抗的,吵了一番毫无结果,吵累了寂静下来,塔上指针滴滴答答,计算着他们最后的生命。
  沉默许久,肖不平站起身来,将案上鬼塔按所剩时间由短到长一一排列出来,第一个是胡全第,接着是梅匡竹、傅尔戴、钱归泽、钟三昧、肖不平,最后是隋太傅。
  户部侍郎胡全第满脸横肉,目光中露出阴狠之色。
  商界大鳄梅匡竹脑满肠肥,双手拢在袖中,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,不知在打什么主意。
  傅尔戴身材瘦削,和肖不平仿佛。他倚在太师椅上,跷着二郎腿,眉挑着眼斜着嘴撇着牙龇着,一副桀骜不驯的狂样。
  梨园教坊坊主钱归泽一脸大胡子,黑眼圈,满头大汗,坐在那里手足无措,腿不自觉地打着颤。
  顺天府尹钟三昧苦眉苦脸,长吁短叹。
  太傅隋狂楼道貌岸然,一副凛然不惧的神色。
  萨乌敌教士给人开塔,尚未离开,便陪坐在钟三昧身旁,两手不停画着十字,嘴里嘟囔着上帝保佑。
  肖不平宿疾缠身,每日里痛苦难当,鬼塔勾魂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,是以神色如常。他顾盼一圈,揣摩着每个人的心思,咳嗽一声,缓缓说道:“大家有什么观点,不妨说出来,这时不说,只怕没机会再说了。”一句话更是踩了众人痛脚,引得群情汹汹。
  傅尔戴年少气盛,说话不经脑子:“皇帝不让开塔,不就是置我们于死地么?”
  钟三昧斥道:“胡说,你没看出这是凶手想扰乱天下的诡计么?正是皇帝英明,才避免你等丑行大白于天下。”
  隋狂楼哼道:“事到临头,抱怨有啥用,抓出凶手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么。我先抛砖引玉,分析一下凶手的特征。从大家的叙述来看,鬼塔出现的地点不一。胡大人的塔出现在佛龛中,梅大人的塔是被海东青叼来,傅公子的塔藏在衣橱中,钱老板的塔放在床上,钟大人的塔丢在茅厕里,肖捕头的塔挂在房檐上,我的塔出现在马槽中。这说明了什么问题?”
  傅尔戴撇着嘴道:“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么,说明凶手轻功绝顶,进入戒备森严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。”
  胡全第插嘴道:“也不能说是戒备森严,我府守卫都在主宅,发现鬼塔的佛堂疏于防备,让凶手钻了空子。”
  傅尔戴接茬道:“本少爷一个护卫都没用,若是那包老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本少爷就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!”
  梅匡竹小眼睛骨碌碌乱转,道:“看来凶手有驯兽的本领,不然我的海东青怎么会无端叼来那座鬼塔。但这也说明,凶手怕我的藏獒,不敢接近我身边。”
  钟三昧颔首道:“如此看来,凶手也不是神。我的塔在茅厕中,不平的塔在房檐上,只要是轻功高明的人避开岗哨,都能办到。”
  隋狂楼击掌道:“各位推断有理。凶手不敢冒犯我的宅第,只能在我吃茶的茶馆外做手脚,此等宵小,何足惧哉!”
  钱归泽独坐一隅,一脸肥肉乱颤,自顾自道:“除非是鬼!要是人的话,将鬼塔放在我床上我怎会毫无所知!若是那凶手顺手一刀,我这脑袋岂不、岂不……”
  隋狂楼不屑道:“钱大老板艳福齐天,夜夜春宵,睡得跟死猪一般。凶手没杀你,真是便宜你了。什么鬼杀人,我看是人扮鬼!这几日夜间都有风雨,凶手趁黑神出鬼没,正好销声匿迹,而且容易得手。”众人均颔首同意。
  隋狂楼道:“如此看来,凶手是人非鬼已成定论。”
  肖不平一阵猛咳,忽然道:“太傅还落了一点,那就是凶手必然武功奇高。根据仵作验尸结论,除了武太师是被毒杀以外,其他人均被利器斩杀,被害者不乏技击高手,但是跟武太师比起来,都大大不及,这是为何?”
  梅匡竹脑中灵光一闪:“这说明凶手的武功在这些被害者之上,却又敌不过武太师,所以只有对武太师采取了毒杀!”
  肖不平击掌道:“不错,当今天下,武功在那些被害人之上,却又在武太师之下的又有几个呢?”
  在座诸人面面相觑,脑中电光火石一闪:“我们这些人都在这个范围之内!”
  梅匡竹一拍桌子,怒道:“肖捕头是怀疑凶手就在我们其中了?”
  肖不平淡淡一笑:“在案件未真相大白之时,一切皆有可能。”说着无心听者有意,众人对视一眼,各起戒惧之心,彼此距离在无形中拉开了。
  肖不平续道:“还有一点,凶手肯定深谙西洋钟表机械之术,不然怎么能制造出如此多的钟表轮盘。不知萨教士可曾向人传授过钟表制造术?”
  萨乌敌连连摆手:“没有,没有。”
  肖不平道:“谁和你接触多呢?只要和你接触多了亦可偷艺。”
  萨乌敌没反应过来,连指在座几人:“和我是朋友,都是,在座的。你也是,年轻人。”教堂以礼拜之名,白日聚众宣淫,在座诸人都参加过,只是心照不宣而已,听了他的话都觉得尴尬。
  肖不平似笑非笑道:“只要和萨教士接触得多,便有机会窃得钟表制造术。这么说来,在场的只有肖某没有嫌疑了?”
  傅尔戴嗤的一笑:“你一个痨病鬼,便想去做礼拜,只怕也是太监娶老婆,有名无实吧,又有什么可得意的。”
  这话歹毒异常,肖不平却不以为忤,打个哈哈,岔过话题道:“最重要一点,凶手杀这么多人,作案动机为何?大家可曾想过。”
  钟三昧道:“塔上不是说了么,阳间污秽,凶手要惩恶扬善,光大正义。”
  肖不平道:“这只是表象,凶手大张旗鼓搅得举国不安,民怨沸腾,国基动摇,这样一来受益者是谁?”
  隋狂楼道:“这受益者可就多了,在野者可趁势鼓动乱民蜂起,揭竿造反;在朝者可借机发动政变,篡位夺权;在外者可趁势挥兵,吞城略地。哪一个能够坐实?肖捕头,现在我等已是朝不保夕,你还是谋一良策对付凶手,不要在此摇唇鼓舌,浪费时间了。”
  肖不平看他一眼,摇头道:“既然隋太傅心急,我就不废话了。我等不能抗旨再启鬼塔,但也不必束手待毙。鬼塔上都写有凶手行刑的手法,比如武太师的毒刑,采花郎的宫刑。”说着拉过属于自己的那座鬼塔,“肖某的塔上写着斩刑,这样一来,我只要注意手持凶器之人便可,至于饭菜有毒无毒之类便无须提防。如此防范,事半功倍。只可惜各位都将塔上字迹勾抹掉了,但想必大家都记得凶手行凶的手法,现在不妨说出来,肖某据此为诸公谋划破解之法。”
  众人一听,都觉得他言之有理,但此事属于个人隐私,不好宣诸于口,正犹豫间,隋狂楼哼了一声:“鬼塔上所言自是鬼话,岂能当真!若是凶手借此偷梁换柱,明写斩杀,暗中下毒,我等岂不中了凶手的圈套。肖捕头故意引人入彀,是何居心!”这番话连消带打,端得厉害。众人听在耳中,更觉有理。
  肖不平一阵猛咳,咳罢冷笑道:“在下每指出一条明路,太傅便将大家领入另一条岔路,也不知是何居心?头一日凶案发生的凌晨,我到教堂去找萨教士,正巧碰见太傅从那里出来,行色匆匆满头大汗,随即我便在教士的寓所里发现了那座鬼塔,这未免太巧了吧。而且太傅背后的檀木匣子颇有古怪,可否打开让我等一观?”这番话犹如竹筒倒豆子,噼里啪啦砸下来,不给隋狂楼一丝喘息空间。众人猜忌的眼光纷向隋狂楼投来。
  武太师一死,隋太傅已独揽朝纲,鬼塔行凶,受益最多的便是他。被鬼塔所杀之人,多是武太师一系,太傅一系虽也偶有被杀者,但焉知不是他在刻意转移视线。况且他是主和派头脑,与鞑靼可汗交善,若搅得大明内乱,然后与鞑靼内外勾结,篡夺江山,便可分茅列土,称王称帝。再说武太师喝的那杯毒酒,也是隋太傅饮酒之后……况且他武功奇高,夜半行凶偷放鬼塔实非难事。难不成他就是包阎罗?一念及此,众人看他的眼光不免复杂起来。
  隋狂楼恼羞成怒,额筋突起:“你敢怀疑老夫?”
  旁边的萨乌敌急忙打圆场道:“那日,你来之前,从教堂出去,隋太傅,未到寓所,鬼塔不是他放的,我以主的名义保证。”
  肖不平似笑非笑盯着隋狂楼:“太傅去教堂有何贵干?莫非……”
  隋狂楼暗骂萨乌敌帮倒忙,哼了一声:“去教堂能干吗?无非去作弥撒。肖捕头不想看看老夫匣中何物么?”三下五除二解下木匣,打开,众人一看,但见里面横卧一具桐木琴,琴尾尚有火灼焦痕,琴颈刻有“焦尾”二字,乃是琴中神品焦尾琴。隋狂楼将琴取出,匣底空无一物。又将琴放入匣中,背在身后:“每当烦躁之时,老夫便抚琴自乐,不知有何不妥之处?况且诸位身上皆佩利刃,大刀斧钺等随处可见,肖神捕以此判定凶手,未免太过武断了吧?”
  肖不平冷笑一声,刚要开腔,忽然门口有人叫道:“肖大哥,我来了。”声音清脆甜糯,众人循声望去,眼前都是一亮,傅尔戴和萨乌敌眼睛都直了——但见武玲珑一身白襦素裙,身后背着一尺见方的画板,如风中摆柳,袅娜跨过门槛,直接跑到肖不平身前,说道:“肖大哥,你忙完没有?忙完了教我画画。”父亲新丧,她眉眼间还是隐含哀伤。
  肖不平微微一笑:“马上就好。”看着隋太傅说,“按照塔上所示时辰来看,太傅是最后一个死的,自然不屑在下的剖析,只是这第一个死人,却不能不急啦。”说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猛咳,嘴角咳出血来。众人见他如此,都疑心他有肺痨之症,纷纷避让开去,生恐被他传染。武玲珑不退反进,取出手帕,轻拍他的后背,为他拭去嘴角血迹。
  按鬼塔时间计算,第一个死的是胡全第。他自然比旁人更加恐惧,站在老远,叫道:“肖捕头,你可要尽快查出凶手,下官有一祖传秘方,专治虚劳沉疴,你若能救下官一命,我愿违背祖训将秘方献上。”
  肖不平止住咳嗽,缓缓道:“在下病入膏肓,除了……便无药可救,不劳胡大人费心了。我有一句忠告,大人须谨记在心,小心凶手用塔上所言的手法行凶。凶手在暗,我们在明,我一时也无法窥其真容,所以大家须万分谨慎。为免被各个击破,大家今日便委屈一时,在府衙里的厢房住下如何?”人多力量大,众人早有此意,何况各人宅中凶手任意出入,更不安全。当下点头应允。
  肖不平转头向钟三昧拱手道:“大人,请调集一千甲士将府衙团团包围,没有您的手谕,任何人不得进出,晓谕将士互相监督,若有违令者格杀勿论。后厨备下晚饭后,立即遣散所有闲杂人员。大家用膳之时,一定要先以银针家犬试毒。我就不相信,在我肖不平的眼皮底下,凶手还能继续杀人!”
  瞧着肖不平和武玲珑联袂出门的亲密背影,傅尔戴霍地握紧拳头,阴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杀意。
  连环陷阱
  光明与黑暗的轮回周而复始,浓酽的夜色一如打翻的砚台,将大地染黑,也给夜行的人们戴上了真假莫辨的诡异面具。
  一千甲士弓上弦刀出鞘,将顺天府衙围成铁桶般,真个是飞鸟难逾,泼水难进。
  酉时三刻。起风了,乌云如同出洞的毒蛇,翻滚着撕咬着,爬上天穹。梅匡竹从茅厕出来,打个冷战,掖紧了衣襟。天井中冷冷清清,连虫鸟都感觉到了不安,噤声不语,偌大庭院死气沉沉,压抑得紧。只有廊檐下一点昏昧的灯光在风口里挣扎着,兀自不肯熄灭。梅匡竹没回自己的屋子,踅身拐向了胡全第的门前。
  此刻,众人用罢晚膳。依肖不平的主意,大家全部聚在大堂里,也好有个照顾,但众人疑心重重,心想聚在一起的话,若凶手就在几人之中,趁机施放暗器,绝难逃脱。是以各找理由,都要单独安歇。
  府衙坐北向南,按大二三堂格局布置。大堂月台下,立有光明牌坊一座,两侧依次是三班六房。为免凶手混进来,相关人员尽皆遣散,除了钟三昧还在大堂上秉烛夜读,萨乌敌陪坐一旁外,其余六人都被安排在六房之内居住。
  胡全第所居是户房,据鬼塔上时钟计算,他是第一个死的,死亡时间是戌时一刻,现在仅剩两刻钟。他反锁房门,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一刻不得安宁。
  桌上沙漏不停下流,生命正一点点走向死亡。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,等死比死亡本身还可怕。
  哔剥的敲门声响起,胡全第像惊弓之鸟,拔出宝刀,颤声叫道:“谁?”
  “我!”
  “哦,是梅老弟啊,有事么?”
  “我有事和你商议。”
  胡全第眼中闪出一丝狰狞寒光,略一思忖,飞快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,往八仙桌上自家的酒杯里倾出少许药粉,这才回身开锁,将门启开一条缝隙,梅匡竹挤进来,胡全第又将门闩插上。两人相交莫逆,也不寒暄,梅匡竹开门见山道:“胡老弟,再有三刻,哥哥便要归西了,特来和你见最后一面。”
  胡全第瞥了一眼沙漏,苦笑一声:“梅大哥,老弟比你还要先走一步,只剩两刻了。”
  梅匡竹神秘一笑:“胡老弟,以你的武功,我不相信你会坐以待毙。”
  胡全第被他一句话激得豪情陡发,一拍肋下宝刀:“想当年修建耶稣教堂,征占京师第一狂徒燕三拳的祖宅,燕三拳不允,多少人制服不了他,最后胡某出马,一刀断其强项,赢得了胡一刀的美名。我胡一刀岂是坐以待毙之人?”
  梅匡竹一挑大指:“胡老弟,哥哥相信你这次也能一刀劈了包老黑,一举成名,也顺带救哥哥一命。”
  胡全第苦笑道:“我虽不怕,却也要防万一。”桌上四荤四素八盘佳肴,本来另开小灶,想慰劳一下自己,聊作断头酒的,只是实在无心情,一筷子也没动。此时忽然胃口大开,说道:“不如我们同饮几杯,商议对策,你我兄弟从小玩到大,现在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。”
  梅匡竹正有此意,欣然应允,拉把凳子坐下。胡全第道:“就一只酒杯,只好委屈兄弟用海碗了。”说着端起酒壶,给他满斟一碗,又给自己斟了一杯。
  梅匡竹道:“老弟,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量窄,还是你用碗,我用杯为好。”说着不容分说将杯碗换过。
  胡全第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闪过,嘴里客气道:“那兄弟我就却之不恭了!”两人端起杯碗,各自小酌一口。
  胡全第低声道:“大哥你觉得谁是凶手?”
  梅匡竹声音细若蚊蚋:“我觉得……小心隔墙有耳。”
  胡全第会意,悄足离座,启开门扉,将头探出左右顾盼一番。趁这当口,梅匡竹袖里乾坤,指甲弹处,一点白色粉末飞入胡全第酒碗之中,瞬间化开了无痕迹。
  胡全第插好门,转身回来,见梅匡竹正端着酒杯,深啜浅饮,不觉脸露笑意,重新落座,摇头说道:“没人。”接着压低声音说:“我觉得肖捕头推测得对,隋太傅最可疑。”
  梅匡竹道:“不可能。隋太傅武功高强,想杀人偷偷行事便可,何必弄个鬼塔,搞得这么复杂,让所有嫌疑都指向他,这也太傻了吧。”
  胡全第道:“也有道理。那你觉得谁最有可能?”
  梅匡竹不露声色:“我觉得,凶手若不是鬼,最有可能的便是钟三昧!”
  胡全第有点意外:“咦?”
  梅匡竹举杯道:“先喝,听我慢慢跟你说。鬼塔初现便在钟三昧的轿子里,想那周围武士环绕,众目睽睽之下,便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偷龙转凤一点痕迹不露吧?”
  胡全第道:“这是一个疑点没错,但钟三昧若是凶手想送鬼塔,这般明目张胆岂不自曝身份?他是官场老油条,不至于这么蠢吧?”
  梅匡竹点头道:“也对,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。咦,现在还剩不到一刻钟了,胡老弟,你要千万小心哪!不知凶手要你如何死法?”
  胡全第叹口气道:“被我自己的刀砍死。想来晦气,本想将这宝刀放置家中,只恐是凶手疑兵之计。若将宝刀毁掉,又无疑自断一臂,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它。我真担心这刀感染了鬼气,无缘无故跳出鞘外斩我一刀!唉。梅老弟,你是怎么个死法?”
  梅匡竹叹了口气:“我是被……”一语未毕,忽然咕咚一声,胡全第从凳子上仰面栽倒,嘴角喷出白沫:“这、这酒中……”
  梅匡竹起身狞笑道:“是我骗你出门后,下了无毒无味的软筋散。”
  胡全第目眦欲裂:“你……”
  梅匡竹咬着后槽牙,一字字低声道:“本来你我总角之交,一起混迹官场商道,如鱼得水。说是气味相投也好,狼狈为奸也罢,交情匪浅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八达岭铁矿山,那是我的,知道不?现在我就送你去征占阎王爷的森罗殿。”说着俯身拔出胡全第肋下宝刀:“看来鬼塔所言不虚,你千真万确死在自家刀下,我杀了你,再将刀塞入你手中。肖捕头来破案,肯定会断定你是自杀的!嘿嘿。”
  胡全第舌头僵直,含糊说道:“你也别想活着,你的酒里我下了断肠散,我就猜到你个狐狸会换杯,呵呵。”叽里咕噜梅匡竹一句也没听清,也懒得再听,挥刀便要砍其脑袋。忽觉腹痛如绞,一跤跌倒,再也没爬起来。
  便在此时,房门无风自开,一股土腥气漫过,一人头戴烂乌纱,身裹寿衣,肩头扛着一把铡刀,脚步僵硬步入屋中。他面目隐在阴影里,看不清楚。到得屋中,便挥起铡刀向胡全第颈中砍去。蓦然间,胡梅二人死鱼般的身子同时弹起,两人配合默契,浑然一体,胡全第左袖中射出五支毒弩,右袖中扬出一蓬毒针,攻取来人上盘。梅匡竹手中宝刀毒蛇吐信,截向来人下肢……
  人鬼难辨
  戌时整。刑房客房内,蜡烛高烧,照得四壁雪亮。顺天府刑房是特为肖不平设立的居所,面阔三间,分为客房、书房、睡房。房中没有刑具法器,满室都是书香画色,墙上挂满画轴。壁橱衣柜案台箱箧尽是横排竖摞的书籍,除了寻常纸书,更有石陶金银砖瓦龟甲文,简策帛书琳琅满目。
  此刻,案上支着画板,肖不平教武玲珑画完一幅《江山精魂图》,正手执画笔倚着靠椅,蹙眉批改。本来鬼塔勾魂的凶险时刻,钟三昧想打发武玲珑回府,免遭不测。但是武玲珑执意不肯。钟三昧一想也是,若是今日肖不平惨遭不测,临死前能与未婚妻多待一刻便是一刻吧。能死在未婚妻怀里,对他也是个临终安慰,于是破例准许武玲珑留在府衙。
  一只绿色小鸟停在肖不平肩头,也学着他的姿势,歪头看着画板。武玲珑则站在书橱前挑拣书本看,一时翻到了一本《古游侠传》,书是线装古本,翻看几页,但见蛋清色纸张已泛黄,内里蠹粉片片,随着书页起落簌簌扬起,几只绿色书蠹大摇大摆啃食侠骨情肠激昂文字。她玩心正盛,见到虫豸,嘴角噙笑,伸指捉了几只放在砚台中玩耍,忽觉鼻子被蠹粉呛得发痒,便用手揉,不想一只书蠹缘着她手指钻入鼻腔。她也未在意,随手又翻了一本《古佞臣传》,里面又有几只黑色书蠹,她忽发奇想,若将黑蠹也捉来与那绿蠹打一仗,却不知谁赢谁败?正欲捉时,手腕忽被肖不平擒住。肖不平还是第一次主动拉她的手,她一时心慌气促,脸红颈粗,心中却有无限欢喜。
  却听肖不平道:“这黑虫名为佞蠹,有奇毒,你以后可要少碰。”武玲珑小嘴一撅,哼了一声,溜到内间看书去了。
  肖不平随手取了本《游侠诗》,坐在画板前,抑扬顿挫朗诵起来。
  快到戌时一刻,钟三昧出来解手,经过肖不平的房间,听见他正在朗诵唐代施肩吾的《壮士行》:“一斗之胆撑脏腑,如磥之筋碍臂骨。有时误入千人丛,自觉一身横突兀。当今四海无烟尘,胸襟被压不得伸。冻枭残虿我不取,污我匣里青蛇鳞。”
  钟三昧摇头自语道:“病入膏肓,手无缚鸡之力,居然也读这等豪迈诗句。”转身便走。忽然眼前一花,似乎有个影子从户房旁经过,一闪即没。借着廊下昏暗灯光,远远瞧去,那影子佝偻着身子,好像是武太师寿宴上那从轿子里钻出的老丐。他心下一惊,急忙紧走几步,孰料用手一推,房门在里闩着,推不开。他急忙回身招呼其他人出来,一起闯入户房中,这一看不禁大惊失色,大叫一声:“杀人啦!”转身跑出,冲向肖不平房外,大叫:“不平!梅大人胡大人被杀了!”
  户房内,两具尸体横陈于地,胡全第尸首两分,手中却握着钢刀。梅匡竹面色青紫,嘴角流血,仰卧在不远处,地下杯盘狼藉。肖不平勘验完尸首及现场遗物,眉头蹙起:“大人,几时发现的?”
  钟三昧跌足道:“便是方才,我出来解手,突然发现在武太师寿宴上闹事的老乞丐从户房中出来,便急忙赶来查看情况,谁知门在里面闩着,推不开。便找来其他人撞开门共同查看,却发现两位大人都已死在里面了。”
  隋太傅补充一句:“而且这窗户完好,都在里面闩着呢。”
  傅尔戴忽然撇嘴冷笑道:“是鬼!是包老黑的鬼魂杀了他们两个,只有鬼才能穿墙逾壁,来去自如,鬼呀鬼!”他这一鬼叫,众人都毛骨悚然。
  肖不平淡淡道:“这回不是鬼作案,是人。我方才验过杯碗中残酒,酒中都有毒,杯和碗中的毒却不是同一种。这首先说明是两人在饮酒。门窗完好,说明饮酒的就是屋中两人,而且两人都有中毒迹象,中的毒恰好又非同一种毒。若是第三者要害死两人,只用一种毒药即可,何必用两种?若我推测不错,多半是两人互相伤害。”
  众人面面相觑,不知所以。隋太傅冷笑道:“肖捕头你可真能信口胡言,胡大人是自杀的,你看他手里攥着刀呢,而且刀上有血。”
  肖不平一笑:“自杀多为切断喉管,很少有一刀斩首者。太傅不信,挥刀自斩试试?”
  隋太傅冷笑道:“这可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啊!”
  肖不平似笑非笑道:“隋太傅一把年纪,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!”
  隋太傅老羞成怒:“你……”
  肖不平解释道:“挥刀自杀,腔血喷出,不可能不沾染衣袖,你看胡大人衣袖上无甚血迹。而且自杀时弯肘抬臂,颇不得劲,刀锋很难端平,断颈处该是斜茬,可胡大人的脖颈断处却如此平整。这两点足以说明这刀是别人塞入他手中的,而这人多半便是梅大人。而梅大人做完这些后,也毒发暴毙。”
  钟三昧疑惑道:“他二人一向交好,怎么会自相残杀?”
  肖不平道:“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,前些时日,胡大人早放出风来,要征占八达岭铁矿山,而这山梅大人也觊觎多时了,为了利益,两人都有理由干掉对手,这时候下手,还能将屎盆子移花接木扣给包阎罗,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?”
  此事旁人也有耳闻,联系现场,只觉肖不平的推论合情合理。在场诸人互有恩怨,见此场景难免兔死狐悲,内心的恐惧更上一层。
  肖不平提起鼻子闻闻:“不过这屋中确乎有股土腥味,难不成包阎罗真的来过?”
  众人一惊,都觉颈后冰凉。隋太傅冷笑道:“哪有什么土腥味。没想到神机妙算的肖捕头如今也是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了。”
  肖不平沉吟不语,四下察看,忽然道:“你们看头顶!”众人循他手指望去,越过房梁,却见头顶一片屋瓦略微错开,漏下一线天色。肖不平道:“这几日夜间都有风雨,若是这瓦片早就有缝隙,屋中必然漏水,但这地方一点水渍也无,说明这瓦才被错开。难道真有人进来过,揭开瓦片从屋顶遁去。只是苫瓦时着急或大意没有盖严,这才留下一丝破绽?谁上去看看,屋梁上是否有足迹!”
  傅尔戴飞身掠上房梁,而后飘身下来:“梁上灰尘里确有新鲜足迹,不过残缺不全,辨认不清,似乎被人抹过了。”
  肖不平自顾沉吟道:“看来这里除了胡、梅两位大人之外,确有第三人来过。”
  钟三昧嘴角抽动:“就是我方才看见的那个老乞丐!”顿了一顿,“不过傍晚的时候整个府衙已经彻查一遍,并无一个闲人。若外人擅自闯入,也躲不过那府外禁军的成百上千只眼睛,统领至少会有警报传来。而今一切如常,难道那凶手真是包公的鬼魂幻化,来去无踪?”
  肖不平摇头道:“除了武太师一案悬而未决,其余案件毕竟有迹可循。鬼魂之说,终属妄诞。正如大人所言,府外守若铁桶,绝难有人进出而不被发现。若不是鬼魂作祟,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——我们之中有人扮鬼!”
  隋太傅冷笑道:“那老丐身材瘦小,驼背弯腰。而在场的钟大人钱老板都是肚大腰圆,傅公子虽然身材瘦削,脊梁骨却是直的,老夫与萨教士更不用说,身材魁伟。武小姐姑娘家身材婀娜,都可排除,只有肖神捕身虚体弱,一副软骨头,若是穿上寿衣,活脱脱便是那老丐啊!”
  肖不平遭人诬陷,不怒反笑:“那却未必。我听说太傅有一独门绝技缩骨功,能任意缩小身体,改换体型。不知是真是假?”
  隋狂楼一时语塞,脸红颈粗:“你!”心中却暗自纳闷,自己的独门绝技向不外露,这肖不平如何得知?
  左右察言观色,便知肖不平所言非虚。钟三昧心里打鼓,冷汗直流:“戌时到戌时一刻,大家都在哪里?可有证人?”
  隋狂楼不悦道:“钟大人真把老夫当成凶手审问了?老夫一直独自在房中小憩,养精蓄锐要擒拿凶手,哪有什么证人!”
  据各人回忆,那个时候,钱归泽在房中练剑,傅尔戴在房中饮酒,肖不平在刑房外间读书,武玲珑在刑房内间看书,萨教士在大堂上祷告,钟三昧去茅厕大解。除了钟三昧听见肖不平读诗,能为其作证外,余者都无证人,包括他自己。夜色深沉,视物不清,想要掩饰身形也非难事。这么看来,多数人都不能排除作案嫌疑。
  钱归泽胖脸上满是汗水:“不如散了,各回各家还保险点。”
  傅尔戴道:“也许这正是凶手的离间计,要我等分开,分而击之。谁愿意回去谁回去,反正我不走。”钱归泽也怕落单被害,只好留下。
  从鬼塔计算来看,亥时整,傅尔戴死。肖不平对他千叮咛万嘱咐,傅尔戴出奇平静,意味深长地一笑,声音细若蚊蚋:“戌时三刻,茅厕见,我帮你捉拿凶手。法不传六耳。”
  众人各回各屋,肖不平惦记傅尔戴那诡诈神秘的眼光,眼见戌时三刻到了,和武玲珑打个招呼,借口方便,溜出房间,悄悄来到院落北面的茅厕。厕门虚掩着,肖不平轻轻唤道:“傅兄,傅兄。”一只灰影如猛鹰攫兔,从暗处闪出,骈指向肖不平一点点。肖不平愕然道:“傅……”话音未落,已被傅尔戴点中哑、麻、瘫三处大穴,拖入茅厕。半炷香工夫,傅尔戴摸着脸颊闪身溜出茅厕,神不知鬼不觉钻入自家房间。
  亥时整,钟三昧坐在堂上,伴着咯噔一声钟响,他的心也咯噔一下。借烛火瞧去,不禁大惊失色,傅尔戴的鬼塔依然走着,只是慢了许多。而肖不平的鬼塔不知何时已归零,寂然不动。
  钟三昧急忙携着萨乌敌敲开肖不平的门。却见武玲珑正在看书,询问才知,肖不平出恭去了,许久未归。钟三昧顿生不祥之感,招呼出众人,点起火把,寻到厕所,从里面抬出肖不平的死尸。却见他衣着完整,胸口刺着一把匕首,没柄而入。武玲珑一声悲叫,扑上前去。
  傅尔戴赶紧抢上一步,扯住她衣袖,俯身去探肖不平鼻息,叹口气道:“武姑娘节哀吧,肖捕头早已往生极乐了。对于他来说,没了病痛折磨,倒也未尝不是好事。”拔出匕首,深入半尺,穿透前心,血迹殷然带出一片。
  肖不平在众人心中矗立如神,他这一死,大家顿觉天塌了,一片哀号。又知道他身患肺痨,时常咳血,都怕传染,不愿和他接触太近,如今虽然身死,众人也是避之不及。还是钟三昧顾念旧情,用一领席子将尸身裹了,傅尔戴帮忙,两人将其抬到殓房。
  武玲珑悲伤不已,跑回房中,却发现绿鸟“绿绿”也不见了,急忙出来询问钟三昧,钟三昧正火烧眉毛之际,哪有闲心理会。
  三具尸体停在殓房,被鬼塔诅咒者无一能逃。死亡的恐怖如阴云,沉沉压在幸存者的心头。
  钟三昧垂头丧气道:“本来按鬼塔计算来看,是傅公子先死。岂知那钟设计得诡异,傅公子的忽然变慢,肖捕头的忽然变快。若非如此,以肖捕头的精明,怎会轻易落入彀中?”
  隋狂楼眼珠不错盯着肖不平的尸体,冷笑道:“连肖捕头都难逃法网,看来我们的一切都在凶手掌握之中,就老实等死吧!”
  下一个死者便是钱归泽,这时愈发暴躁:“隋太傅,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下一个死的要是你,你便不这么说了。”
  隋太傅冷笑道:“鬼塔已不准时了,下一个死的不一定是谁呢。”
  傅尔戴更加暴躁:“不行不行,不能待在这里了,这里房舍太简陋,别人随便出入,给凶手太多可乘之机。”
  隋太傅捻髯道:“傅公子害怕何不打道回府,又没人拦着你。”傅尔戴一时张口结舌,回到家中只怕更加危险。
  钱归泽急得汗珠噼啪直掉:“傅公子说得对,必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。”
  钟三昧眉头紧锁:“若要安全,只有本府的死囚牢了。”
  密室绝杀
  顺天府死囚牢位于后堂死角处,紧邻殓房,专为要犯所设。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间,门首贴有门牌。呈环形分布,不设窗栅,墙壁屋顶地面皆以三尺厚青石砌成,房门一锁,虫蝇难逾,水火不侵,是名副其实的石棺材。
  钟三昧给四人按天地玄黄各安排一间,傅尔戴接口道:“不行,这里是你的地盘,说不定你就是凶手,在房间内安上机关,置我等于死地。要选我们自己选。”他选哪个都觉不妥,最后闭眼摸了洪字间,钱归泽和他同嫖共赌一向交好,便要了宙字间,和他相邻。钟三昧选了地字间,隋狂楼选了黄字间。
  隋太傅道:“除了我们,你们别忘了府中还有两人,萨教士和武玲珑,这两人未必便不是凶手。”
  钟三昧道:“武玲珑一个弱女子,何况父亲又被鬼塔所害,怎会是凶手?萨教士远渡重洋,才来中土不过两年,怎会对官场内幕如此清楚?”
  隋太傅冷笑道:“府尹大人别忘了,多少谜案,最不可能的人最后才是真凶,何况那鬼塔上钟表的设计正是萨教士专长。”
  钟三昧犟不过他,只好将两人各安排了一间牢房,也在门外上了锁。
  死牢的房门都是铁梨木外包铁,坚固异常,并配有转轮密码锁。因兼做密室,里外皆有门别可锁。这种锁形若圆筒,套有五个拨轮,每轮刻四个汉字:“丧尽天良,罄竹难书,罪不可赦,杀一儆百,镇恶诛邪。”最妙处便是可自设密码,将五个拨轮上的四个汉字任意拨转,组成一句五字密言,一旦密言设置好,只有晓得密言者将拨轮拨到相应的组合,才能打开锁头。钟三昧将使用方法告知其他三人,然后各人打开各自房间,拍墙顿地,仔细检查了一遍,确认里面并无机关地道夹墙等,杜绝了凶手藏匿所在。
  为保万无一失,钟三昧要求几人在今夜决不能再出房间。为了避免在房中腌臜,几人先去茅厕解手,隋太傅、傅尔戴次第解完步入房间。钱归泽纵欲肾虚,心情紧张,尿水淋漓不尽,连上两遍,刚出茅厕,还想再去第三遍。钟三昧不耐烦道:“真是骒马上套,连拉带尿。也忒不成器。有尿在房中解决吧。快走。”
  钱归泽悻悻然离开厕所,踅摸到宙字间,钻了进去,在里面将房门锁好。钟三昧随后也解了手,将这死牢外面的锁也都锁上,这才躲入地字房。
  一盏茶工夫,地字房门忽然一开,钟三昧偷偷溜出来,蹑足潜踪,想去叩萨教士的门。才走两步,忽听得侧首房中瓮声瓮气似有动静。只是房间密闭,隔音效果极佳,听不真切。他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看一眼门牌,是宙字号,钱归泽的房间。左右看了一下,周遭黢黑,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,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。急迫之下,他拔刀在手,将外面锁头启开,无奈里面还上着锁,推之不开,只好连叩门环,大声呼叫。里面惨叫打斗声虽然像被鼓皮蒙住,闷声闷气,却似乎更激烈了。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?每人房里只有一人,怎么会有打斗声?难道是和鬼打架?难不成包黑头的鬼魂穿墙逾壁来杀人?
  此刻钟三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,赶紧找帮手。于是回身便去敲旁边傅尔戴的门,敲得手骨生疼,里面人像死了一般,无人应答。原来先前几人早约定好了,为避免给凶手可乘之机,不管外面发生什么,里面的人都不出来。这时,这项约定却变成了作茧自缚。
  正想着,宙字房中打斗声骤然停止。钟三昧只觉得心脏也跟着骤停了,大着胆子将耳朵贴在宙字间门上向里倾听。里面一片死寂,钟三昧真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……正胡思乱想间,啪!冷不丁肩膀被人拍了一下,吓得他如惊弓之鸟,向左飞窜而出,同时手中刀一式“旋风斩”向后劈出。后面那人扭腰转胯,避开这招,喝道:“钟大人,是我!”隋狂楼的声音。
  钟三昧转身看时,果真是隋狂楼。钟三昧心思急转:“房门外锁头我没打开,你怎么出来的?”
  隋太傅冷笑道:“不能开锁,不等于不能开门!”从背后取下焦尾琴,两指一按玉徽,但听嚓的一声细响,一把柳叶弯刀从中弹出。
  猝见异变,钟三昧脑中电闪,忽然想起肖不平问过的话来,不禁腿肚子转筋,舌头打卷,色厉内荏喝道:“你、你是凶手?”单刀横胸,摆好架势。
  隋太傅手抚刀锋,冷笑道:“我若是凶手,你现在还能站着说话么?”顿了一顿,“惊雷斩只是我保命的武器而已。不过它也能划开凶手的面具!”一指宙字间的房门,“我出来有一会了,也听见里面有声音。现在必须打开此门,也许包阎罗的秘密就会大白天下!”说着对着铁门横削竖斩,足足斩了百刀,但听嚓嚓声中,坚固的铁门已被剁成一堆废铁。
  钟三昧惊讶得合不拢嘴:“你这刀?”
  隋太傅得意扬扬道:“老夫刀名惊雷斩,乃北极陨铁所铸,什么干将莫邪都不及它十分之一。方才我的门就是这般砍开的。”
 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从龇牙咧嘴的破门洞中钻出,宙字房中烛火已灭,黑咕隆咚,看不清物事。
  哧啦,钟三昧点亮火折,在门首照去,门里躺着一具死尸,膏血涂地。再照四壁,并无异样。两人对望一眼,各掣兵器,小心翼翼踏入屋中。钟三昧观察尸体,隋太傅查看周围。地下死尸正是钱归泽,尸首面目狰狞,尤其下体支离破碎,显然生前遭受过巨大痛苦。牢中不过数丈方圆,一览无余。隋太傅上下左右瞧个遍,却不见凶手何在。不过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,但究竟是哪里不对,却摸不到一点头绪。
  隋太傅目光如炬,若凶手便在屋中,绝不可能在他眼皮下遁形。难道真是包黑头的鬼魂穿越墙壁杀了钱归泽?正疑虑之际,忽听耳畔啾啾一声鬼叫,唬得他冷喝一声:“什么人?”回身之际,身畔噗噜一声,似有一条黑影掠出房去。隋太傅怒喝一声:“哪里走!”垫步飞身追出屋外。鬼影却已不见,鬼叫声已越过柴房,最少在十丈开外。
  什么人的轻功竟能如此之快?难不成真是鬼魂!
  隋太傅纵身上房,奋力追去。鬼叫声时断时续,蹿房越脊,渐走渐远,一直引着他追到前堂。隋太傅用尽全力,赶到天井,鬼叫声忽然不闻。正丧气间,后面脚步声响,钟三昧也追了过来。
  隋太傅问道:“方才那是谁?”
  钟三昧擦擦额上汗水:“没看清,好像是一团鬼影,在空中漂浮毫不费力,莫非真是鬼魂?”
  隋太傅心中一动,喝道:“快到堂上看鬼塔!”
  堂上烛火幽微,钱归泽和傅尔戴的鬼塔指针俱已归零。隋太傅叫声:“不好!”
  两人运起轻功,旋风般扑入后堂,来至死囚牢洪字间,却见门锁依旧,旁边的宙字间中钱归泽的死尸依然还在。
  看着周遭景物,钟三昧疑心又起,心中那一线灵丝萦绕不去。借着灯笼昏昧的光仔细望去,忽然顿悟,不禁大惊失色,脱口说道:“凶手原来是他!”
  机关算尽
  “谁?”
  “傅尔戴!”
  原来钟三昧发现,宙字间本应在左,洪字间在右,此刻看门牌却是洪字间在左,宙字间在右,位置整个调换了。房间绝不可能移动,但是门牌却能摘下。钟三昧恍然大悟:“一定是傅尔戴偷偷调换了门牌,每间房门形制又一模一样,加上钱归泽在黑夜中只瞅门牌,不辨方向,错进了傅尔戴的房间,因此被傅尔戴杀了!”
  隋太傅皱眉道:“此门里外皆有锁具,门也未遭破坏,凶手杀人之后如何逃走的,为何里面空无一人?”
  钟三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:“我进到屋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,但究竟是什么不对,一时还想不起来。”
  隋太傅道:“打开这个假的洪字间,一看便知。”
  如法炮制,又用利剑破开了牢门,再看里面,两人大吃一惊!就见傅尔戴陈尸于地,胸口被刺数刀,早已气绝身亡,只是血流不多。隋太傅俯身摸摸尸体,已有些冷了。他忽而想起了什么,捏了捏傅尔戴的脸,仔细辨认了一下,确实是他无疑。两人又拍墙顿地,甚至连屋顶都检查了一遍,并无任何异常。
  隋太傅长吁一口气:“以尸体的温度来看,似乎比钱归泽死的更早,若要说他是凶手,只怕不能了。只怕这傅尔戴才进屋中便已被杀。但凶手是如何杀完人又逃脱这密室的呢?已经有两个密室凶杀难以破解了。”
  钟三昧大伤脑筋:“会不会是武玲珑和萨教士所为?”两人打开门外锁钥,用力叩门,和里面的两人通话,证明武玲珑和萨教士都在里面,又将门外上了锁。
  钟三昧思忖道:“除去死掉的五人,关起的二人,加上你我二人,一共九人,似乎都没有作案嫌疑。难道真是包阎罗铲奸除恶来了?”
  隋太傅思忖道:“你别忘了,方才还有个鬼影。也许这里还有第十个人!”
  两人将钱归泽傅尔戴的尸体运到殓尸房,但见一溜五张殓床,放着五个死人。钟三昧哀叹一声:“若非肖捕头死得早,也许能瞧出一些眉目来。”隋太傅惨然一笑,撇了撇嘴。两人回到堂上,但见属于两人的鬼塔,指针依旧在滴滴答答转个不休。两只塔指针匀速转动,相较而言,还是钟三昧的离零点近些。因而他更为害怕,坐卧不安。
  隋太傅淡淡道:“怕也没用,老夫再检查一遍案发现场,或许能瞧出些许眉目。”转身出了大堂,赶到了死囚牢,先来到傅尔戴死亡的那间屋子,四周查看无甚异样。又来到钱归泽毙命的那间,点亮火折仔细观看,四下也无异常。忽然,他发现向里右面墙壁上有半截细线垂下,向上一望,细线是系在紧贴房顶的一根铁钉上的。左边也有一根铁钉,两根铁钉遥遥相望,看来这根细线是曾经连接它们,形成一个搭绳,当是用来挂什么东西的?用来挂衣物?牢房里似乎没有这个规矩,何况晾衣绳也没必要架到屋顶那么高?难道是当作窗帘隔开某些东西?一念及此,他的心忽地一跳,仿佛抓到了狐狸的尾巴。他伸指抓住细线,线上粘有一角布帛,和石壁颜色仿佛。
  隋太傅长吁了一口气,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:“难道是这样?怎么会这样?”
  就在隋太傅检查洪宙两间牢房的时候,钟三昧偷偷溜到了萨乌敌教士的牢房外,打开外面的锁,用暗号召其出来,两人鬼鬼祟祟来到大堂。
  钟三昧低声道:“将我的鬼塔打开。”
  萨乌敌为难道:“有旨皇帝,开塔,不准!”
  钟三昧道:“如今四下无人,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。开塔之后,再关上即可,谁也瞧不出来异样。你若能救本官一命,美女少不了你的。运往西洋,你又能赚大把的银子,何乐而不为呢?”
  萨乌敌心动了,眼冒蓝光:“武姑娘,我要,行不?”
  钟三昧暗自咬牙,脸上却笑纹横生:“可以,完全可以。”
  萨乌敌心花怒放,马上开塔,说来也怪,往常开塔费尽九牛二虎力,这回三下五除二便启开了塔门。拿出里面卷轴,钟三昧迫不及待打开,只见只写了聊聊几个字:“在府中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藏身。”再无别的提示。
  萨乌敌心急火燎地道:“塔打开了,武姑娘呢?”
  钟三昧眼珠一转:“我们马上就去找武姑娘。”
  萨乌敌喜出望外:“快走,我们!”便在他转身之际,钟三昧掣出佩刀,一刀搠入他后心,用力一绞,萨乌敌吭也没吭,倒地毙命。
  钟三昧收刀骂道:“妈的洋鬼子,爷爷再不是人,也不会给你洋鬼子玩弄自家同胞!”关上塔门,将尸首扯到墙角。也不必掩饰,有人问起,推给莫须有的包阎罗便万事大吉。
  可是哪个地方是最安全的呢?密室都不安全,大堂上更不安全,盏茶工夫,钟三昧已把桌下凳旁兵器架后翻看了十八遍,但是只要眼睛一离开,便觉得那地方有人隐身。
  只有这个地方了!
  前些时日为了藏匿贪赃来的珍宝,钟三昧曾请公输巧手在花园的花池中设下了一座机关屋。一时主意已定,趁着夜色遮身,抹黑溜边,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池边。沿着漆成木色的铁桥步入池心,拧转假山上一只铜鹤的翅膀,先左后右,前七后八,嘎哒一声机关轻响,水声哗哗响起,深夜听来尤为瘆人。
  蓦然间一道利闪亮起,吓得钟三昧激灵灵打个冷战,偶一瞥眼,但瞧天上风回云聚,幻化成妖魔怪兽,狰狞可怖,直欲扑下啖人。顿时脖颈发凉,心跳如鼓。便在此时,又是一道利闪劈下,霹雳一声震天动地。闪电亮起的瞬间,但见水面下赫然浮出一只房屋状的庞然大物。这便是公输巧手打造的机关屋,通身铁制,壁厚半尺,便是炮火齐轰,也难撼动分毫。内藏九九八十一道机关消息,攻守兼备。早在月前,钟三昧便在其中机关重新设置了,即便是制造机关屋的公输巧手亲来,也别想打开机关。钟三昧再按鹤眼三下,机关屋门缓缓打开,里面探出一只铁板搭在桥上。
  他点亮火折,小心翼翼踏着板上暗记步入屋中,只这板上便有三道机关,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之祸。他先按下门上一个菱形按钮,机关开启,屋顶四角旋出八颗夜明珠,屋内照如白昼,他未见异样,便关上铁门。
  屋中靠墙摆着八只箱子,他打开箱盖,取过一支刺马针,挨个刺入珠宝之中,检查里面是否藏人。挨个检查一遍,还觉不放心。靠墙挂有一领以北海玄铁制成的太岁甲,乃是公输巧手耗时三年制成,全身遍布机关,可发弩、针、索、烟沙等数十种暗器。他穿上这领甲胄,仍旧不放心。屋中靠墙还镶有一只乾坤铁椅,坐在上面,按动机关,椅背可探出八只手臂,分持八种兵器攻击来敌。这只椅子也是机关总枢,可以控制整个机关屋升降变形。钟三昧坐在椅子上,手扶椅背,按动机关,想要将机关屋沉入水下,确保万无一失。谁知一按之下,嘎噔一声,一道铁箍从椅背中弹出,将他拦腰缚住,动弹不得。
  先前试验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情况,心急下两手乱按,便听嘎嘎声响不绝,数十道铁箍相继探出,蒙眼封嘴绕颈缠腰拦腿绑胫锁臂箍腕,将他牢牢锁在椅中。他想要喊,无奈嘴被封住,想要挣扎,身子也被缚牢。
  便在此时,屋外风声大作,乌云如排山倒海涌入天穹,闪电似要把这宇宙割裂撕碎,沉雷滚动震得大地瑟瑟发抖。猛然间一道利闪正劈中机关屋顶一支向天竖起的三尺高的铁矛,登时一溜火花钻入屋中。这支铁矛正连着屋中的铁椅,钟三昧只觉身子倏地一麻,便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。
  大雨滂沱而下,天老爷似乎也为这漫长焦灼的郁怒压抑得够了,一往无前无所顾忌痛快淋漓地放纵了一回。
  隋太傅冒着大雨闪电回到大堂上,发现萨乌敌不知何时又死在了堂上。钟三昧已然不见,而属于他的鬼塔已然归零!看来钟三昧也是凶多吉少。隋太傅仿佛洞悉了某种秘密,眼中一丝诡笑一闪而没。
  如今鬼塔只剩他自己的还在转动。隋太傅的眼光又落在了鬼塔下的几个字上:“开启塔门,有将功补过券一封。”等死绝不是办法,若能开启鬼塔,寻到免死之法,或能侥幸逃生。皇帝虽然下旨禁止开塔,但此时府中人死个干净,此事天知地知己知,怕者何来?萨乌敌业已莫名横死,为今之计,只能自己亲自开塔了。他向来喜欢钻研机关消息,虽非行家,却也不陌生,心里清楚,若按照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生克配合之理,细细推敲,按点扭转其上的轮盘指针,开塔应该也不难。
  他将鬼塔提到死囚牢自家待过的黄字间,将牢门在里锁死……一顿饭工夫,忽听里面惊天动地一声巨响,震得大地颤抖,门缝中慢慢渗出缕缕烟丝来,混合着火药味。好在外面雷雨交加,倒未惊动府外守军。
  真相大白
  过了许久,风歇雨止,雷声远遁。一个人影幽灵般浮现在黄字间门口,轻轻推门。门在里面锁住,推不动。他从身后解下一具琴来,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,七弦一一拨动,发出古怪的喑哑之声。随着乐声响起,屋内咔嚓嘎啦,应律而动连响七声,然后是啪嗒一声,门锁坠地。那人影束琴推手,铁门应声开启,一缕烟雾从中逸出。
  待烟尘散尽,那幽灵点亮火折,缓步踏入。火折映照下,但见他头戴烂乌纱,身裹寿衣,面如橘皮,死气沉沉。额头中间则嵌着一只月牙,宛如鬼眼,俯看着肮脏阳世。
  转轮锁已裂成八半,锁片销簧散落在地下,屋里地面上散落着焦黑木屑和残余齿轮,呈辐射状蔓延四周,依稀可以看出是鬼塔爆炸后的痕迹。碎屑中间俯卧着一人,身上衣物破烂不堪,但还是能认出,那正是隋太傅。
  幽灵俯身便向隋太傅身后背的琴匣抓去。就在似碰未碰的一瞬间,一道电光蓦地从隋太傅腋下暴起,直刺幽灵前心!幽灵咦了一声,身如闪电急撤。隋太傅如旋风搅起,手中惊雷斩连劈七刀。间不容发之际,幽灵从身后琴中也掣出一把弯刀,挥刀相迎。叮叮叮,火星在空中连串迸发,惊雷斩去势已竭,两道人影乍合又分,双方已掠出牢门,对峙在天井当院中。
  隋太傅双手一搓,两团火焰飞出,廊下灯笼灭而复明。昏黄的灯光映在幽灵的脸上,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来。
  隋太傅冷冷一笑,道:“事到如今,还不露出你的真面目么?要不要我去殓房验明正身啊,肖神捕!”三个字如重锤,比雷电还暴裂。
  “哈哈哈,不错,是我!”幽灵双肩一抖,甩帽褪衣,露出一身捕头装束,赫然是已经死去的肖不平。此刻他精神好了许多,不复往时沉疴缠身的羸弱模样:“姜果然还是老的辣,被你猜到了!”
  隋太傅得意一笑,道:“哈哈哈,你这鬼把戏瞒得了别人,怎能瞒得了钟馗!从鬼塔出现,老夫就开始注意你了。除了你这个捕头,接触过无数秘闻举报,又有谁能对朝堂大员的内幕洞若观火?见到你尸体的那一刻,虽然浑身冰冷呼吸俱无,老夫却怀疑你是假死,只是顾忌你有肺痨,不便上前查看。想你一个神机妙算的神捕,如此轻易便被杀死,而没留下一丝线索,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了?宙字间和洪字间牌子被换,凶手马脚尽露。若是包黑子的鬼魂杀人,何必使这伎俩?必是有人捣鬼。换牌的目的是杀人,在匆忙之中,绝难临时起意,必是凶手精心策划的。凶手必须熟悉这里的环境,那么就只有钟三昧和你。钱归泽在屋中被杀时,钟三昧已在外面叫嚷多时,虽然也有可能是贼喊捉贼,但我再次检查宙字间的时候就彻底否定了这个推论。因为我在死牢里发现了这个——”
  说着左手张开,指间捻着一根细线和一角布帛,“死囚牢里向壁那侧紧挨屋顶的上端,距里壁两尺处,左右相对钉有两根铁钉。其中一根铁钉上挂有半截晾衣绳,绳上还粘着撕掉的布条,这说明曾有人在那里挂起过一领幔帐,隔开了一个小空间,那空间的大小,刚好容下一人站立。我刚劈开牢门进来的时候就感觉房中有些不对,发现布条的时候我方才恍然大悟:原来这个牢房的空间较之我住的房间狭小了一些,而这布条的颜色又和那墙面同色,我脑中忽然蹦出了一个念头,会不会是凶手贴墙挂了一领幔帐,而在幔帐上画出了石头墙壁的纹理,伪装成墙壁?但当时我和钟三昧被鬼叫声误导,匆忙离开。用此匪夷所思的方法制造密室,凶手必是一个丹青妙手,才能以假乱真。而我们这些人中,只有你擅长丹青。我虽知一定是你潜入钱归泽傅尔戴房中将他们杀死,但不知你究竟是如何潜入的。如今你已死到临头,何不将你的布局说出来,让老夫也景仰一下?别埋没了神捕名头。”
  肖不平淡淡笑道:“太傅果然非同一般的心细。既然如此,我便和盘托出。其实无非是一些小把戏而已,与隋太傅卖国求荣的大奸大恶相比,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。我为吏三年,每天都有无数蒙冤百姓上告,都有无数贪官行贿受贿。我想秉公办案,怎奈官场污浊,多少达官显贵向我施压,有要撤我乌纱的,有扬言取我性命的。我选择了忍气吞声,佯作同流合污,把那些犯案官员寅时捉卯时放,还赔着笑脸称兄道弟,说什么不打不相识的屁话。我目睹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,彻夜难眠,以致疾病缠体,沉疴难愈。”
  隋太傅道:“哼,大奸大恶这名号还是让给肖神捕吧!老夫虽然主和,却也没弄个鬼塔,搅得举国上下乱成一锅粥。肖捕头可曾想过,若异族乘乱来攻,你岂不成了千古罪人,留下万载骂名!”
  肖不平正色道:“顽疾需猛药。若无清明吏治,势必官逼民反,再蹈前朝覆辙。这世上的包阎罗不是多了,而是少了!”
  隋太傅冷笑道:“黄口稚子,又懂得什么兴亡之道,你以为反腐就能天下太平?一厢情愿罢了!我再问你,你又未曾接触过萨教士,是如何窃得钟表制造术的,制造如许多鬼塔的?”
  肖不平牙齿一咬:“我救过教堂的修女阿梨娜的性命。阿梨娜被教士当作礼物献出,被你们这些达官显贵集体奸污,她宁死不从,逃到野外意欲上吊,我刚巧路过,救了她的性命。她为了报答我,传授我钟表制造术,我又偷学过机关知识,细加钻研,才制造出了这些鬼塔机关。”
  “这么说,也是你在萨教士寓所放塔,栽赃给老夫了?”
  肖不平笑道:“不错,那日我提着一座鬼塔去找萨乌敌,那是只特制的连环塔,塔中套着一塔。我将鬼塔放在他床上的时候,以身子遮掩,将小塔从大塔中取出,偷偷放在床上,又当着他的面将大塔拿出来。我制作的塔大小不等,所以没引起那西洋狐狸的疑心。”
  隋太傅:“你小子很聪明,可惜用错了地方。我再问你,给武太师送三件大礼,是你和钟三昧狼狈为奸演的把戏吧?”
  肖不平道:“我和钟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。那老丐是我装扮的,寿宴之上,肖某官爵不显,谁也没注意到。是那老丐走了之后肖某才来的。若是有人注意到了,前后一联想,肖某的把戏可能早就露馅喽。鬼塔也是我调包的,只不过我使了一点巧计,也是所谓的西洋幻术,加上民间戏法,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调包却毫无察觉。”
  隋太傅冷笑道:“给武太师下毒也是用这种手法了?”
  肖不平道:“没有,寿宴上曲水流觞之际,武太师离我甚远,戏法变不成。当然我可以用很多方法让他中毒而死,比如发射比牛毛还细的蚊须针。不过那样就太小儿科了,也不能栽赃给你。我是把无色无味的毒药冻在一小块冰块里,在我罚酒的时候以袖子遮掩放在了酒壶里。你与武太师相邻,你们虽然胸无墨,却又都自恃才高,必定胡诌作诗,抢一风头,而作诗之后,势必还要饮酒助兴。我计算了大概的时间,使用了大小适量的冰块,使得在你饮酒的时候冰块尚未化净,毒药未能渗入酒中,所以你饮了就没事,而酒壶漂到武太师那里时,冰块化尽,武太师自然中毒而亡。”
  隋太傅笑道:“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,若是你先毒死老夫,又何来今日前功尽弃!”
  肖不平淡淡道:“骄兵必败,太傅高兴得太早了。”
  隋太傅心头一凛,暗生戒备。肖不平继续道:“朝廷中最难杀的便是今夜陷入府中的六人。你们或狡诈如狐,或凶残如虎狼,或守卫森严。而且你们皆罪大恶极,若简单杀掉,起不到震慑效果。为了杀得惊动天下,我筹划了半年,寻找你们的喜好,对症下药,给你们设计各种死法。钟三昧终究于我有知遇之恩,我不忍亲自动手,便邀请公输巧手制作了机关屋,而我借打下手为名偷偷改装了乾坤椅,只要启动椅上机关,机关屋上便会竖起一支引雷针。如果钟大人心怀鬼胎,真的钻入机关屋避难,便有机会被雷劈死,但如果那一天没打雷他便不会死,没穿上太岁甲他不会死,没坐上乾坤椅他也不会死。方才雷声震耳,花池那边闪电横飞,只怕已经没有如果了。唉,老天不留他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  “胡全第和梅匡竹两人貌合神离,所以我在两人鬼塔上分别写了将功补过法,那便是杀死对方。我知道这两只狐狸久历官场,狡诈无比,遇此特殊情况,必然合谋对外。果不其然,两狐狸将计就计,演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戏。他们在屋中谈话我一直偷听,两人演得可真像,连下药都没有一丝作伪。等他们倒下后,我进屋查看的时候,他们突然暴起一击,本以为能杀了我,只可惜还是功亏一篑。”
  隋太傅一惊:“你制服了他们两人?你不是不会武功么?”
  肖不平淡淡道:“我虽藏拙,身有武功而不显露,却不是我杀的他们,是他们互相杀死的对方!”
  隋太傅更是惊讶:“这又为何?”
  肖不平道:“这两只狐狸合谋杀我,本来约定都下假药,却在房外并未发现敌人的情况下,突变主意,给对方下的药都换成了真的。所以当我躲开了他们的致命一击后,他们药性发作,就倒地真死了。”
  隋太傅一拍大腿:“两个草包,一对蠢货。”
  肖不平继续道:“我花了三个月时间,查明傅尔戴曾跟一个异人学过易容术。而我的身材和他相仿,所以我把我的死亡时间设置到最后。又在言语中有意无意提醒他,引导他心生一计,要将我杀死,然后剥下我的脸皮,易容成我,而他早就事先做好了他的脸皮,到时戴在我的脸上,让我替他先死。我早就看出他对玲珑图谋不轨,易容成我,还可以骗取玲珑。一箭双雕,傅尔戴无论如何也要和我易容变身了。所以他便约我去厕所见面,想杀我易容,而我早就做好了他的面具,在他想杀我的时候,我先发制人杀了他,把我的面具给他戴上,而我戴上了他的面具,成功互换了身份。之后我便以傅尔戴的身份出场,调换门牌,让钱归泽走进了我的房间,我也顺利将他杀死。等你们进来的时候,正如你推测的,我用事先画好的幔帐伪装成墙壁,躲在里面。等你们出现的时候,我便学了一声鬼叫。接着放出我的鸟儿绿绿。绿绿是一只鹦鹉,是钟大人吃野味时,我从他手上救下来的。它能学舌,乖得很,也聪明得紧,该说的时候说话,不该说的时候不说。是我驱使绿绿学着鬼叫引诱你们追去。”说着啾啾一唤,一只鸟儿从夜色中飞来,落在他肩头。
  隋太傅讶然道:“原来我追的是一只鸟儿,怎么我看到的影子比这鸟儿大得多?”
  肖不平道:“很简单,我在绿绿尾巴上扎了几块绸布条,黑夜之中看不清楚,便觉是一片飘忽的鬼影。我趁你们追鸟的时候出了房间,回到殓房,将傅尔戴的面具揭下,扛到本应该是钱归泽的房间,布置成杀人现场,然后又走出房间,回到殓房装死尸。这样既嫁祸给傅尔戴,又迷惑了你们的判断。即使你们到殓房查看,也不会发现问题。”
  隋太傅道:“那房间早已经锁了门了,你是怎么进去的,进去之后又是怎么锁上外面的锁头的?”
  肖不平道:“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开锁。但是想要隔门上锁却是不易。寻常人撬门破户总要纠缠于锁头,其实换个思路一切便迎刃而解——我只不过事先在门枢上做了手脚,安上了简单的十字锁,关上门后,用钢丝探入门隙,找到隐匿的锁眼,便能将机关拨开,门枢自落。不从锁具那边开门,而从门枢这边进出,轻而易举便进门去,回手合门,门枢上的锁具自相嵌合,一般人不注意,根本发现不了破绽。”
  隋太傅道:“那你进我的房间怎么不用这个方法?”
  肖不平摘下背后的琴:“还认得这琴么?”隋太傅定睛瞧去,但见此琴形若枯木,拨弦却有金声玉振,不由得脸色一变:“枯木琴!”
  肖不平咬咬牙道:“不错,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琴剑双侠余情禅姚梦雪吧?焦尾枯木本是一双,惊雷怒电原为一对。是你夺走了姚梦雪,让余情禅伤心而亡。余情禅和我有忘年之交,亦有授业之恩。枯木琴就是恩师的灵魂,我要让恩师亲自向你讨回公道。”
  隋太傅老脸青红变换:“原来你还是姓余的弟子,难怪。不过,是那姚梦雪贪图富贵,怨不得我。废话少说,说你怎么开锁的吧!”
  肖不平微微有些得意:“我花半年的时间研究音律,按琴弦七音的韵律制造了转轮锁的七片锁簧关节,一旦琴弦拨响,锁簧便会共振弹动,从而解体分散,锁头无钥自开。”
  隋太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这真是异想天开,不是你编造的吧?”
  肖不平道:“此乃同声相应之理。《庄子?杂篇?徐无鬼》中说:西周人鲁遽,把两把瑟分别放在两个房间,将其中一瑟某弦弹一下,隔壁那把瑟上同样的弦也会发声。这就是音律相同之故。王说编撰的《唐语林》记载:唐朝洛阳某僧,房中挂有一只磐,经常自鸣作响。僧人以为有鬼魅作祟,惊恐成疾。他的友人曹绍夔,是朝中乐官,闻讯特去探望。这时正好听见寺里敲钟声,磐也作响。于是曹绍夔掏出一把铁锉,在磐上锉磨几处,磐再也不作响了。僧人很觉奇怪,曹说:‘此磐与钟律合,故击彼应此。’我也是偶然发现枯木琴这个神奇现象,因而苦思冥想,研制了特殊的转轮密码锁。制作这些锁头耗费了我半生心血,头发都熬白了许多。这也是恩师英魂不昧,合该报此大仇。”
  隋太傅仰天嗟叹:“你花费这般心血,使出各种方法杀人,又让开塔者免除一死。只怕便是为了最后在鬼塔里装上炸药,引我入彀,杀死老夫吧?”
  肖不平笑道:“不错。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要用鬼塔杀你的?鬼塔已经爆炸,你又是撞了什么狗屎运,逃了这条狗命的?”
  隋太傅不屑道:“老夫当初便想,凶手痛陈罪状,杀人示威,只需一纸信笺即可,何必弄个鬼塔,携带不便,且易露出马脚。必是这鬼塔上做了手脚,喷迷烟射毒弩或藏炸药,因而老夫内穿宝甲,加了二十分小心。但为了引出凶手,又不得不涉险开塔。为了隐秘,我选择了这个死囚牢。我先用剑掘开地下大石,挖了一个地洞藏身其中,然后抛出一块碎石击打鬼塔,没想到鬼塔真的爆炸了。之后我钻出地洞,又将泥土石块回填进去,将衣服划破趴在上面装死。因为我料到凶手必会来查看情况,到时我暴起一击,大功可成。没想到被你侥幸躲过了。肖老弟,你若能将你掌握的全部秘技传授给我,老夫可以饶你一命。这买卖两不吃亏,你看如何?”
  肖不平笑道:“还不一定是谁饶谁呢?”
  隋太傅面色一变:“可惜啊可惜,既然你自己找死便怨不得老夫了!”
  “了”字还在舌尖上跳跃,隋太傅早已暴跃而起,一匹流光直取肖不平。眨眼间,惊雷三十二斩连环发出。肖不平也不示弱,手中怒电殛,奋力反击。两人功力悉敌,双刀挥舞,凛冽的刀风如急湍如狂飙,狂野不羁,激得地下积水飞溅,四周树叶飞卷……
  惊天逆转
  千钧一发之际,宇字间牢房的门忽然碎成蝴蝶,武玲珑窜进门来,背后画板嘎啦一响,从中开裂,销簧脆响声中,本来四方形木板忽然变形嵌合成一把长方形铡刀,刀锋犀利,在夜风中激起一片湍流,朝隋太傅汹涌而至。
  那刀来得太快,隋太傅全力攻击肖不平,想避已然不及。生死攸关,墙头上忽然镝声猝起,一支重箭激射而来,荡歪铡刀。隋太傅趁机一个鹞子翻身避在一旁。刹那间,周围墙头无数兵丁翻入院中,执刀围住几人。隋太傅回眼看去,不禁目瞪口呆,白昼见鬼一般愣在当场——原来一群朝堂大员众星捧月围定一人,锦袍玉带,手挽强弓,借着廊下灯火望去,却是已被毒死的武清风!
  武清风厉喝一声:“肖不平,你的阴谋诡计各位同僚早在外面听得清楚,你罔顾王法,滥杀朝廷命官,老夫向日便有察觉,这才假意结亲,遣玲珑作为内应,调查你的恶行。今日你原形毕露,老夫必要将你绳之以法,给同僚报仇,为皇上分忧!玲珑,快去杀了他!”
  武玲珑跺足叫了一声:“爹!”
  肖不平淡淡笑道:“武大人不必枉费口舌了。玲珑已入侠道,不是官二代了。”
  武清风勃然大怒:“放屁!我女儿自幼读列女传,忠贞贤淑,岂是你这恶贼蛊惑得了的!”
  肖不平哈哈笑道:“自从仓颉造字,盗取天地灵气,这股灵气便化而为虫,附身竹简纸书之间,以文字为食,名为书蠹。啃食佛经正典者传播正气,可名善蠹;蛀食淫书邪史者感染邪气,当名恶蠹。不巧的是,在下收藏的书中便有这般蠹虫。武姑娘喜看游侠烈士之书,手不释卷,书中侠蠹不知不觉从七窍钻入脑中,控制人心。武姑娘为天地间侠气所感,已从一个官二代变成了江湖儿女。”
  武清风怒吼一声:“好你个肖不平,竟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控制玲珑!隋太傅,你我一起动手,杀了这个罪魁祸首,向皇帝邀功请赏!”
  隋太傅半信半疑道:“你不是被毒死了么?”
  武清风道:“自从接了鬼塔,我便服了三种解毒圣药,误打误撞,竟有一点效果。僵死过去三天后,又慢慢苏醒,只是功力已剩下不到三成。幸亏家人未把我入殓,这才捡了一条老命。今夜我醒来之后,听说大家都接到了鬼塔,被聚在顺天府,放心不下,便飞马请旨,招呼诸多同僚一起来救援大伙,没想到皇恩眷佑,倒救了隋大人一命。”
  说罢拔出宝剑,欺身而上,一式“九星连珠”,剑尖挑出九朵剑花,飙射肖不平九处大穴!
  隋太傅眼珠一转,哈哈笑道:“老夫抚琴一曲,给太师助兴!”言罢摘下焦尾琴,手挥七弦,轻拢慢捻,移宫换羽,琴声汨汨而起,宛如浅溪划过明石,韵律悠长恬淡。蓦然间,轮指一拨,入商调,做变徵之声,声调蓦地拔高。紧接五指轮拨,连作剔拔滚猱撞崩弹之法,登时弦声大作,如急管繁弦,春冰炸裂。周围众人只觉脑中如被针刺,不自觉抱头后退。
  蓦然间,裂帛一声,琴声戛然而止。武清风跳出圈外,左手捧心,饶是他功力深厚,也被琴声震得气血沸腾,肖不平则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。
  千载良机岂能错过,隋太傅收琴拔刀,狂攻而上。武清风也不甘落后,长剑一引,斜刺里攻将上去。肖不平无奈只有接战,三人霎时又战在一处,初时如走马灯般分得清楚。越打越快,渐渐如三朵乌云被狂风裹挟,绞在一处,分不清彼此。
  武玲珑被琴声所扰,只觉两耳轰鸣,眼冒金星,爱莫能助。
  激斗中,武清风忽然啊了一声:“我的手?狗贼,竟敢放毒针!”宝剑失手落地,与此同时,隋太傅也啊了一声,倒了下去。
  肖不平得隙,脚步踉跄着抽身便逃。武清风如猛鹰攫兔,跃到他身后,左手箕张抓向他肩头,喝道:“哪里走!”肖不平沉肩坠肘,肩头避开。武清风不依不饶,腕子一翻,手指划其耳根,但听“砉”的一声,竟把肖不平的整张面皮揭掉了!
  武清风一愣,肖不平似乎也是一惊,不经意回头和武清风瞅个对脸。那张脸映进了武清风眼里,直吓得武清风魂飞魄散——
  揭下了面具的肖不平,赫然是当今皇帝!
  就在他一愣之中,肖不平身形一闪,已如一抹轻烟融入夜色之中。
  武玲珑呆了一呆,发足追去。
  此时月上中天,云开雾散,只见一溜危墙险道,两排古柳幽林,刚下完雨的道路,并无一星半点足迹。唯有凄风惨雾,传出寒蛩碎语。寻寻觅觅,哪还有那人的半点痕迹。
  武玲珑不知追了多久,从黑夜追到天明,又从日出追到日落。每到有人烟处,便向人打听一个消瘦少年的踪迹。
  忽一日,她开窍了,或许肖不平并没有走,还留在那间书屋中,逗着绿绿,给它也给她,念那些激昂豪迈的游侠诗呢。她买了快马,日夜兼程往回走,足足走了一个月,才回到了那间书屋。书屋中已没有书,没有绿绿,更没有肖不平。取而代之的是刑具,藏獒,和趾高气扬的捕头。她疯狂地向人打听肖不平,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有过这个人。
  走出屋外,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,回顾前尘,究竟是真是幻?她伸出手,只抓到了一片虚空。
  武清风站在七座鬼塔前。七座塔上计有九个“武”字,那个弋旁无一例外都多了一撇。他迈着僵硬的脚步回转府邸,站在府门外,大门金匾上皇帝御笔题着“武太师府”四个大字,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。那个“武”字也多了一撇,这是皇帝独特的书写习惯,无人敢指摘,且奉若圭臬。走入府中,眼前桌上摆着属于他的那座鬼塔,不出意外,那个“武”字也多了一撇,先前竟未注意到。武清风如散了架子般,一屁股瘫倒在地。
  侠史遗香
  啪!醒木一声猝然敲响,年轻的说书匠收起烂折扇,慢条斯理道:“一部《鬼眼浮屠》到了这里,话本说彻,权作散场。”
  “喂喂,说书的,你不能虎头蛇尾啊!还有很多事情交代不清呢。比如开篇那挖墓掘坟的老者和那年轻蒙面人到底是谁?结尾交代肖不平所用的怒电殛狭长如电,那么先前杀死京城四少的是他,还是用铡刀的武玲珑呢?”
  稀稀拉拉几位听众,你一言我一语道出心中疑惑。
  说书匠呵呵一笑:“开篇那老头和那年轻蒙面人,便是武太师父女。盗墓者有个规矩,女子阴气太盛,忌讳入墓。而武玲珑非要跟着,武太师便禁止她说话,以防阴气泄露,引发鬼魂骚动。武太师打开鬼塔,发现了一本绝密的历代谜案汇编《鬼眼浮屠》,里面记载了上千种奇绝的杀人手法,其中便有这鬼塔杀人记时的手段。只是武清风乃是唐朝人,同名同姓而已。本朝派系纷争激烈,武太师得到此书如获至宝,当下便想以书中方法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对手。但他又不想以身犯险亲自动手,便想找个替罪羊,暗中物色目标,选来选去,只有一人符合,那便是刑部捕头肖不平。于是他将这本书以及祖传绝密变形兵器璇玑盒放置在一个古洞中,让肖不平在寻幽探险时无意中发现。正苦于无法伸张正义的肖不平当然也如获至宝,便化身地下判官,针对那些朝堂大臣弱点死穴,精心选择了书中的若干种杀人手法,开始实施杀人计划。”
  “冰块下毒便在其中,给武太师用上了。武玲珑是武太师安插在肖不平身边的眼线,暗中窥得了肖不平的杀人草图,回去告知乃父。武太师对症下药,特制了寒铁冰壶,这种壶能隔热,冰块放入其中,十个时辰不化,即便在酒中,也能挺五个时辰。为防万一,武太师针对肖不平的毒药又先服了解药,饮酒后闭气假死,瞒过了众人。至于书蠹侵入脑部能蛊惑人心一说,也是《鬼眼浮屠》中的记载,肖不平信以为真。他偶然发现武玲珑尽得其父真传,武功绝顶,于是便逗引她翻读那些被蠹的书籍。武玲珑将计就计,佯作被侠蠹所迷,神智尽失。每当入夜,肖不平便让她读书,以侠蠹迷其心智,装扮成包阎罗的模样,提着璇玑盒变形的铡刀四处杀人。本朝战祸连连,国库空虚,必然剥夺权贵利益,文官贪财,武将怕死,是以近年来太师一系多数暗中投诚太傅,和太师是貌合神离。武玲珑此举既能为父亲扫平障碍,又能博取肖不平信任,一箭双雕。”
  “武太师和隋太傅结局如何?”
  “武太师与隋太傅混战肖不平,却暗中偷放毒针暗算隋太傅。不料隋太傅也是一般心思,暗放毒针暗算武太师,都谎称是肖不平下的手,结果两人都着了道。幸亏抢救及时,隋太傅得了个口眼歪斜之疾,再也不能给皇帝献绥靖之策,祸国殃民了。武太师得了个蜷手难伸之症,也暂歇了反叛之心。虽然武太师专横跋扈,家奴又害了那老丐一家,但因他有戍边之策,御寇之心,肖不平杀了那家奴后,也不想真心杀他,给他个教训也就罢了。他尚以为肖不平便是皇帝所扮,整日惴惴不安,也算他纵容家奴的一个报应吧。”
  “我有个疑问,隋太傅对战肖不平时何不用毒针呢?”
  “因为隋太傅想生擒肖不平,得到他的生平绝学。”
  “肖不平真的是皇帝装扮的么?武玲珑还能找到肖不平么?”
  “我也希望肖不平是皇帝所扮,可惜真的不是。这不过是肖不平脸上戴的九张面具中的一张而已。肖不平那张脸也不是他的真脸,如果他露出了他的真脸,他还能活得下去么?”
  “那么肖不平究竟是谁?”
  “肖不平化身千万,每一个侠肝义胆者,有意削尽天下不平者,都可以成为肖不平。所以肖不平可能是你,也可能是我,也可能是他。”
  听众七嘴八舌问到此处,忽然侠客书坊脏兮兮的帘栊被一只苍白的手挑起,一位背着画板的女子步入屋中。那女子布裙荆钗,面容姝丽,正当妙龄,只是颜色憔悴,眼角已隐生鱼尾,依旧梳着闺中发式,看来还未出阁。她走到书架前,照例取出一本书来细看。这段时间她几乎天天来,只看不买,说书人——书坊主人王侠美也不在意,任其去留。
  众听众得知了结局,便觉得没甚意思,有的说:“这书好没意思,便是三文听一本我也觉得亏了。我说写书的,你若写个《金瓶梅》《肉蒲团》的,咱们便是舍去几顿肉几坛酒也来捧你的场。如今这人心不古世道荒淫,侠客几文钱一斤?再出一个肖不平,能杀得了这些贪官污吏么?只怕他连府衙的台阶也踏不上去,还能当上捕头?你说的这书这不是糊弄世人么?请高抬贵手,别再毒害无知稚童了。再说卖粮的缺斤短两陈粮充好粮,卖药的全是假药,吃死人不偿命,官家不管,律法不究,这才是世上最高明最厉害的杀人技法。你那《鬼眼浮屠》中的狗屁招数破绽百出,哪能赶上现实的万分之一。达官显贵、不法奸商们杀了人还赚着钱,你瞧瞧他们哪个不穿绸裹缎,吃香喝辣,住高楼骑大马威风八面。你倒老实,小本经营,好书好纸,本小利薄,遇到没钱买书的你还倒贴,对了,还有蹭书的。嘿嘿,这小娘们不错啊,陪哥几个喝花酒去啊,喝一顿,够你买上十个书坊一千本破书的,哈哈!”说着,便有几个色胆包天的鼓噪着一起上前去拉那蹭书的姑娘。
  王侠美冷哼一声,信步而行,不经意间护住了那姑娘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那几个无良听众便纷纷跌出门去,摔得鼻青脸肿。待他们爬起来,揎拳捋袖,准备再扑上来的时候,一座鬼塔从门内飞出——恐怖的棺材色,要命的旋转指针——那几人刚听故事入神,猛然见此,心中大惧,面面相觑,使个眼色,脚底抹油溜之大吉。
  王侠美出门捡起了那座鬼塔,走进门来,自语道:“没想到闲来无事仿照书里雕着玩的玩意,倒真派上了用场。”呵了呵冰凉的手,将那个鬼塔放到书橱下。
  这时那女子盈盈转身,手里拿着一本《鬼眼浮屠》,劈头问道:“胡全第和梅匡竹被杀的时候,钟三昧路过肖不平的房舍听到他在读《壮士行》,那么他又是如何分身到了胡梅二人的房间呢?因为我知道,武玲珑并没有去过胡梅二人的房间,当然不是她杀的。”
  王侠美淡淡一笑,尚未回答,忽听屋梁上有声音叫道:“杀人的是肖不平,念诗的是绿绿。”声音却和王侠美一般无二。那女子猛地抬头,却见梁上歇着一只红羽小鸟,正张着小嘴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的问话。
  “绿绿?”
  “不,我现在叫红红。”
  那女子禁不住芳心颤抖,眼睛氤氲了:“肖大哥?我以前叫武玲珑,现在还叫武玲珑。”
  王侠美鼻子一酸眼眶一辣,泪如倾盆而出:“真是感动,姑娘读了在下的小说竟然走火入魔,把自己当成了书中人。这书我也是道听途说而来,略加编纂,书中人物皆是化名,如有雷同,纯属巧合。”
  咔啦,那女子素手一点,背着的画板瞬间裂开,变形镶合成一把铡刀,恶狠狠向王侠美头顶劈来!王侠美猝不及防,顿时呆住——
  铡刀在他头顶一寸二分三毫处顿住。
  “你、你不是肖大哥!”
  “其实我写的肖不平并非真人,而是这江山凝聚的一缕精魂,是以蠹虫遍地啃食着他的时候,他便病入膏肓,当蠹虫被一只只除掉后,他的病便渐渐好了。但是蛀虫是不断滋生的,如今这江山已是体无完肤,你肖大哥怕也早已魂飞魄散了。”
  “不会的,绝不会的。”
  “其实,武太师所读的那本古籍中记载的包公墓的藏宝图,便是你肖大哥杜撰的,为的是引武氏父女上当。想那宋代的包公墓里,怎么可能有本朝才传入中土的西洋钟表呢?那些鬼塔,都是肖不平制作的。由此可见,你肖大哥不是什么好人哪!”
  “此事我早就知道了,便是没有肖大哥,我也要除暴安良,做一个侠女!”
  “可是我不认识你肖大哥啊。”
  “我不管,我就要见到我肖大哥!”
  “若这世上多了些公平正义,多了些侠肝义胆,你肖大哥也许便回来了。”王侠美瞧了一眼自家破旧的店面,腌臜的衣物,深深叹了口气。乐善好施已让他家徒四壁,寅吃卯粮。“我也不知道,写这些书、讲这些故事究竟是救人还是害人。”
  自那以后,花朝月夕,晴天雨季,有洗衣的农妇在河边看见,有遛弯的老人在花园看见,有嬉戏的孩童在草坪看见……看见一个素衣女子捧着古旧的书籍在花草间漫步,目不转睛地看着,拨弄着书页上的蠹虫,一声声低声呼唤着:“肖大哥,你还不回来么?”桃花红了的时候她在看,荷花开了的时候她在看,桂花黄了的时候她在看,雪花来了的时候她还在看……
  早春的时候,一朵雪花从遥远的天穹跳着欢快的舞蹈,像精灵一般投入书的怀抱,似乎也被这字里行间的侠骨情肠感动,化作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。泪渍洇开墨色字体,一行红色字体慢慢凸显在扉页上:
  “肖不平在秦皇陵。”
  看到这一行字,武玲珑如被雷轰,霎时呆住。下一秒中,她飞起一脚,将路旁一个踏雪寻梅的阔少踢落马下,翻身掠上马鞍,打马便走,溅起一溜风雪,眨眼便没了踪影。
  尾声
  又一个鸟唱蛙鸣的季节来临的时候,侠客书坊埋在那一堆白云也似的梅花林之中,王侠美的一身百搭衣也埋在那一袭白襦素裙下。
  “我本书中一蠹虫,是非场上斗群雄。侠气冲天才半尺,美名早有入云龙。这藏头诗连起来就是‘我是侠美’!这是肖不平在曲水流觞会上念的诗,肖不平就是王侠美,王侠美就是肖不平!你这大坏蛋,骗得我好苦!”
  “这、这不是考考你是真读书了还是假读书了么?”
  “这回不用给绿绿染毛了吧。”
  “不了不了。”
  “把衣服脱下来!”
  “啊?”
  “脏死了,也不知道洗,从明天开始不洗衣服不准写书。”
  “不是吧?”
  “你若写一部书,我就给你洗一次衣服,怎么样?”
  一片馥郁的香气充盈斗室,是花香、书香、女儿香?还是那铮铮侠气彻骨香?
  喔喔喔雄鸡三唱,王侠美从梦中醒来,圈开帘外风雨的还是那破旧的书坊,搭在椅背上的还是那脏乱的衣物,摊在桌子上的还是那本残破的书籍,红红绿绿呢?梅花香呢?武玲珑呢?他用力地回想着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或许,那只是春花朝露邂逅而成的一段梦吧。回顾前尘,究竟是真是幻?他伸出手,只抓到了一片虚空。
  从怀中抽出一本泛黄的残卷,但见封面写着三个霹雳文《僭天书》。翻开扉页,是目录卷,原来这是一本故事集,目录上密麻麻排满故事名称。第一个故事,赫然就是《鬼眼浮屠》。王侠美笑了笑,捉起一支秃笔,翻开《僭天书》中的第二个故事《阴宅血咒》,自语道:“《鬼眼浮屠》中,我改写了自己的命运,《阴宅血咒》中,我也一定能改写你的命运!”
  然后将紧要的书籍装了满满一箧,束起行囊。推开门,牵出一头蹇驴,将箧囊搭在驴背上,然后横跨而上,半倚半卧,唤起红红。蹇驴慢悠悠踱过木桥,踢踢踏踏一路向西而去。
  日轮渐高,熏风醉人,晒在身上懒洋洋的,王侠美觉得有些热了,伸手向脸上一撕,却把这王侠美的面具也撕了下来,露出的竟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。他握着书卷,写了两笔,摇摇头,将笔噙在口中,喃喃道:“王侠美啊王侠美,你在哪呢?”
  有成双成对的蜻蜓横过他的眼睛。伴着叮当銮铃声,蹇驴走入一片青翠的竹林中,两旁绿柳成荫,春风习习。遥远的另一个天下,是否也有这一片翠竹绿柳?而那扑面不寒的杨柳春风啊,又能否走入那一颗枯寂的心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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